世說新語:「時人目王右軍:飄如遊雲,矯若驚龍。」;「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軒軒者,氣宇軒昂;濯濯者,清新明媚。)
陶淵明:「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杜甫:「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黃蓉其實是一位理想的CEO。
多才多藝有涵養
用香港廣東話形容,便是「睇得、打得、講得、數口精、反應快,善觀察、人緣好、能謀能斷,談笑用兵、快而不忙、出格思考、料事如神、機變百出、不斤斤計較,且是生活藝術家(一流廚藝)……」(睇得者,儀容雋秀,舉止得體也)此外,除了她本人天資敏悟,還加上家學淵深,系出名門,上層關係廣闊(武林五大宗師之中,父親東邪,師父北丐,南帝/南僧愛護備至,中頑童唯命是從,即使西毒也怕她三分),且在海外桃花島長大,飽受大自然滋養,胸襟豁達,眼光寬廣,朝夕與海天為伍,海洋文化加上其父的魏晉文化基因,先後天培養出來一個水木清華的道家人物。道家屬水,流動多智,不拘一格,無成勢定形,孫子、鬼谷子、五行術數、奇門遁甲等「智書」皆可歸入道家。究其本,「智」來自豁達和通變,此誠道家精華所在也。
豁達者,看得開也;通變者,看得通也。執着偏激眼鏡有色之人,與智無緣。此所謂「福慧雙生」也,看得開者,福也;看得開,心竅便開,智慧自然出來。黃蓉便是一個看得開看得通的「福慧自在」之人,如此一個CEO怎不眾望所歸呢!
且讀以下一段天下第一大幫(丐幫)長老的說話:「我們想,丐幫弟子遍布天下,雖然都沒什麼本事,不能有什麼大作為,人數倒也不少的。要統率這十數萬人馬,正如黃前幫主所說,非得德才兼備、文武雙全不可。我們丐幫目前雖不能說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幫主、黃前幫主那樣百年難見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了……只有請黃前幫主勉為其難,再來統率這十數萬弟子。」……「眾人均想,別說丐幫之中沒黃蓉這樣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這位長老又說:「她老人家當了幫主之後,敝幫好生興旺,說得上風生水起。」
當一個十多萬人而又分布全國的丐幫的CEO,且又經營得「好生興旺,風生水起」,且管理層又想拉她出來重掌,肯定是一位超水準而又得人心的領袖。(香港政府公務員人數也差不多吧!似乎杜月笙時代的青幫也沒有這麼多人)至於守衛襄陽的數十年,估計一應行政調動部署都是黃蓉經手的,郭靖才不在此,他是公司主席Chairman,而黃蓉是行政總裁CEO。
然則,黃蓉的CEO風格又是如何模樣呢?
從容淡定的個性
她既系出魏晉風度的桃花島黃門,相信近似東晉的千古風流宰相謝安以及三國的諸葛亮。孔明的「萬古雲霄一羽毛」、「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蘇大鬍子寫的是周瑜,借來一用!)形象早已深入民間,不用多說,至於謝安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師級人物,更以從容淡定、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風度傳世。舉二例:
他與友朋泛舟海上,風雲驟變,風起浪湧,各人驚惶失措,謝安卻閒靜如常,吟詩長嘯,時人說:「審其氣量,足以鎮安朝野。」
桓溫大權在握,欲殺謝安,設宴相邀,暗伏甲兵,但謝安從容赴席入座,並朗誦嵇康的「浩浩洪流」詩句。桓溫攝於其曠達遠大的氣量,即撤甲兵。(嵇康臨刑而神氣不變,彈奏一曲「廣陵散」之後,從容就義。)
「世說新語」收此二例案於「雅量」,意謂胸懷寬闊,氣度宏大。魏晉士人以山水自然修養氣量,於日常生活以及臨事處變之際表現出來,黃蓉也具此雅量,亦舉二例以示:
在豫鄂之間的大勝關陸家莊舉行英雄大宴之際,蒙古國師金輪法王突率徒闖席挑戰,此法王乃一代宗師,功力尤勝郭靖。黃蓉處變不驚,先以閃電行動奪回打狗棒——「突然間綠影晃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然後用孫臏故智,以二勝一負比數贏得三場較技之約。更於朱子柳以書法化為武術招式大戰霍都之時,一眼認出每一套路是那家書法,並以「彈指神通」送上三杯酒助慶。朱子柳當時正化張旭的草書為招式,「張旭號稱「草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銳氣。」
黃蓉既表現出「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風度,更於斗陣中從容以文助武,儒雅風流,應與謝安一同列入「世說新語」的「雅量」。
學者風範
其實少年黃蓉已能臨危不亂。如她在大金趙王府偷聽一眾高手密議被發覺了,卻淡定應付——「黃蓉見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裏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一人,便已對付不了,微微一笑,說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粱子翁想不到廳外竟是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她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你啦。』」
又見一個「雅量」急智吧!因為雅量,故能急智;因為處變不驚,故能在亂局之中,隨機應變,這不是象棋,而是犬牙交錯的五子棋。不過黃蓉的才智並不停在聰明伶俐,隨機急智,更得老父真傳的五行術數、奇門遁甲,即精於數學分析組合,學養深厚。她於「神鵰」書中先後兩次隨手利用就地材料(石頭、棘藤)布下陣法抗拒強敵——「原來這亂石陣乃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黃藥師師法諸葛武侯遺意之陣,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掩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國師心神不定,不敢動手。」此外,黃蓉也多次表現能夠沉住氣深思推敲分析的耐力,加上她極精細的觀察力,實在是一個福爾摩斯。換言之,她不是一個只有急智巧思的聰明人,而是兼具深思細究意志力的「學者」,再加上當機立斷、略決即行的行動力,怎不出類拔萃呢!(若她也就讀香港拔萃女書院,便肯定是一位超頂級的女狀元!)
美麗過人
能力才華氣量介紹過了,不能不說一下她的美。不過金庸較少直接寫她花容月貌,多用「秀美」、「端麗」、「清雅」一類的形容詞,比較詳細一點的描寫也是用「白花」比喻——「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白合花在黑夜中盛開」,「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淩空地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至於黃蓉的常用武術,也是輕靈飄逸的「蘭花拂穴手」、「消遙遊」和「打狗棒」(名俗實巧,以柔妙見稱)。黃蓉的美,不是與年齡掛鈎的美,而是整體的美、生活的美、生命的美、與年月並進的美,所謂「活得漂亮」也。
「消遙遊」——莊子,由北丐洪七公教黃蓉「消遙遊」是神來之筆,呼應莊子的開闊精神,自由自在,虛已以遊世,順人而不失己。唐代西華法師解曰:「達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適,遇物逍遙……可以攝衛養生……可以處涉人間。」黃蓉成長於桃花島的海天自由世界,卻能任運消遙於襄陽城,誠莊子之功。
提到桃花島,便想到性好莊子的另一六朝人物陶淵明的桃花林,也想到他的「神釋」: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歷經牛棚之劫的大師季羨林先生說,這是他的畢生座右銘。
桃花島、桃花源:適才量性,物任其性,事稱其能,消遙於自得之場也。心有桃花,無處不自在,斗室天地寬。好一個青出於藍的黃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