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算盡，不如淵明一杯酒

王愛山：「開眼便是山，挪動腳便是水。綠水青山，翠壁丹崖，可作屏幃。樂心神，凈耳目，抽身隱逸，養平生浩然之氣。」

白賁：「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浪花中一葉扁舟，睡煞江南煙雨。覺來時滿眼青山，抖擻綠蓑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關漢卿 :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

不時不讀

是時間吟哦元曲，也是時間重讀《笑傲江湖》了。關鍵在「時」，食物有不時不食的講究，讀書亦然。這又與聽雨不同，雨無心地下，只差聽者心情及處境，便聽出不同的味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讀書卻同時要看作者和讀者的時地，體會作者置身的處境與心境，印證讀時的處境心境，更能讀出滋味。更主動者，找出與我此時此境相呼應的文學來讀，便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元曲時代，世事紛亂，故多有市隱野隱之描述及嚮往，所謂「離京邑，出鳳城，山林中隱名埋姓。亂紛紛世事不欲聽，倒大來耳根清淨」，又或「一茅齋，野花開，管什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彼時彼地的元曲，此時此地讀之，不失是平民百姓遣懷舒心的化氣茶。

至於讀《笑傲江湖》又是另一講究。金庸先生寫此書時正值多事之秋，滿天下鬥爭之聲，人性好壞紛陳，權謀層出不窮，揣摸金庸或因朝夕眼見耳聞心動，寫出了這本「亂世」之書。

體會人性潔身自好

重讀「笑傲江湖」有三大益處：

一、「開眼」──細讀金庸對爭權奪利的描述，可收茅塞頓開之效，讓讀者對權爭的計算和人性有更清晰的了解，尤其是人性。

二、「解氣」──儘管是阿Q精神或自我安慰，但讀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的書中情節，總有舒懷解氣之效；黎民草民除了這個希望之外，又拿什麼來紓解那不平而不能鳴之鬱氣呢？

三、「勉勵」──之所以能夠「笑傲江湖」甚至乎「笑傲千秋」，全因俯仰無愧，自能感動四方，「笑傲」的真正主角不是權爭謀算，也不是高深武術，而是「人格」，又或更應說是「品格」；值得品味、耐得品味的完整人格。風雲變幻之中，站得穩腳跟，對得住天地眾生的，便是一己的完整人格；出賣了人格，抵押了靈魂，縱得意一時，但真能坦然安樂地面對大限嗎？名利權勢帶得走嗎？若要「好死」、若希望死時有人為己哭泣而不是拍手歡呼的話，還是要活得光明磊落、宅心仁厚。縱不能隻手挽狂瀾，也當潔身自好，緊守自己的良心，把定自己的言行分寸。在下這老一輩的香港人有一句很有意思的立身處世的俗諺：「三行佬做門，過得自己過得人」（三行者，裝修行業也），如此為人，自不難「笑傲江湖」或「笑看江湖」、「笑逛街頭」、「笑隱市井」。一根火柴，能驅走滿室的黑暗；一個光明的人格，能暴露滿城的污穢。

讀「笑傲」的好處講了，但要品味書中人物的人格之美，還要先把書中描繪的人性黑暗簡述一番，方能深入欣賞體會亂世行止分寸的難處。當時的江湖形勢是這樣的，一邊是以黑木崖為總部的「日月神教」，另一邊則是所謂名門正派的少林、武當和五岳劍派聯盟，分別是嵩山派、華山派、恆山派、衡山派和泰山派，共奉嵩山掌門左冷禪為盟主。

絕對的權力絕對腐化

不過這敵對的兩大陣營卻不是陣營鞏固的，因而產生眾多事端，平添多少複雜離奇的情節，也托起了各式人物，實在熱鬧。

「日月神教」（對家稱之為「魔教」）的教主本是曹操類型的雄霸之才任我行，但卻因鑽研「吸星大法」以求武功修為巔峰造極而為助手東方不敗算計奪權搶位，被囚於西湖邊的地庫密室之中。不過他也不愧梟雄本色，早埋下伏筆，把害「男人」不淺的《葵花寶典》傳給東方不敗，讓他為練此高深武功而要「自宮」，當了一個不徹底的「變性人」。（林青霞把此君演得太美了，書中人絕非這樣。）其實，為了權力而甘願自我「閹割」者，亦大有人在，算是「浮士德」的變奏吧！

不過東方不敗的「變性武功」亦的確利害──「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憑繡花針獨鬥任我行、令狐冲、向問天、任盈盈四大高手，尤攻多守少，全為其所傷，若非任盈盈（任我行女兒）斬傷東方不敗的「男愛人」楊蓮亭引他來救，他們便殺不了東方不敗，但他死前仍刺盲了任我行的右眼。唉！這個自閹換來的絕世武功是否化算呢？各自肚腸各盤算吧！

任我行這個「江湖曹操」重掌大權之後又如何呢！他確是一個曹操，既霸氣，亦大才，更城府既闊且深。且看這一段：「只聽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之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響，但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牆洞中走了進來。」何等霸氣的出場，但他卻能在令狐冲當全教人眾之前拒絕入教當副教主時，他卻毫不因面子動怒，反而即時籌劃了利用令狐冲的拒絕來消滅少林及武當的大計。不過，這一代雄才終耐不住權勢和周圍的捧拍而因「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這是任盈盈的憂慮）。權力腐化，絕對的權力絕對腐化；權力本身既會腐化，擁執大權的人亦會腐化，此所以需要「平衡」或退而求其次的「制衡」。

任我行最後卻是在高立朝陽峰頂，逆着耀眼陽光，宛若天神地享受教眾喊着「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時，突然心力衰竭，暴斃當場。他太強了，也太要強了，別人殺不了他，自己害死了自己，死於野心過大，死於「妄貪」。人多強，也強不過天道。他死後，由重情義的向問天接掌，或能與名門正派求同存異，和平共處，不得而知，金庸沒有寫下去。

大奸若忠，大黑若白

「笑傲」的頭二名「反派」霸王（一陽一陰陽）介紹了，輪到兩個「大奸若忠，大黑若白」的反派梟雄：左冷禪和岳不群（此偽君子乃我最討厭的角色，現實中也不少此類動物）。

左冷禪是嵩山派掌門兼五岳劍派聯盟的盟主，但野心極大，圖把聯盟轉為五岳劍派，由他出任總掌門，然後以此基礎逐步兼併少林及武當兩大老牌大派，實行「集小魚、吞大魚」的兼併策略。他人如其名，極之陰冷，有點朱元璋的味道。他除了威逼利誘各掌門之外，更對各派的高層人物挑撥離間，允助他們推翻現掌門。至於間諜臥底，則更不在話下。他還有一招更毒，派直屬弟子及外界招攬的邪魔外道假扮「日月神教」擄綁其他四劍派弟子，然後出手「相救」。此招一石二鳥，既塑造外敵恐怖，亦建立「正義」名聲招攬人心。這個「面白心黑」的奸梟心狠手辣，滿手血腥，但欠缺大氣，連任我行也批他「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的行逕。」這奸梟最後不得好死，被「偽君子」岳不群明擁暗反，陽奉陰違，臨場反臉，以「葵花寶典」（又稱「辟邪劍譜」）的鬼魅武術刺盲雙眼，搶登五派總掌門之位，但他絕不簡單，仍圖謀再起，最後死於令孤冲的「獨孤九劍」之下。（不得好死！）

至於「偽君子」岳不群則更人格污穢，或應說沒有人格不是人。他比左冷禪更陰冷，左還擺明一個野心家的架式，岳卻是開口道理，閉口正義的一派「儒武」模式。他沒有左冷禪的組織能力，只是一味暗地裏撿便宜，如把「辟邪劍譜」（即葵花寶典）偷了，卻説是令孤冲偷的。不過他練此邪功卻頗適合，為練成邪功以爭一統武林，他把自己閹了。這個連女兒也利用來拉攏令孤冲（當時令孤冲受定閒師太所托出掌恆山派）的陰險小人亦「不得好死」，死於全書最為純真好心的小尼姑儀琳劍下。

「不得好死」的反派簡述過了，在講述正派人物之前，我在此提出一個可堪玩味的特點：不論正反派，書中夠格稱得上人物的，都是60過外，「食鹽多過你食米」的前輩人馬，而主角令孤冲只是一個「無什智謀，更不攻心計，並無處大事，應劇變之才……一切順其自然，聽天命」小子，他自稱自己「草包」一個，但他有「福氣」（好心便積福），多遇貴人扶持，才歷劫不死，得跟任盈盈一起笑傲山林（不是江湖）。

歷史如水深不可測

老人家中，我特別欣賞兩位：北岳恆山掌門定閒師太和南岳衡山掌門莫大先生。

介紹一下出場風度。遭中伏火攻，幾全軍覆沒的定閒師太如此出場: 「令孤冲問道:『定閒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道: 『有勞掛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閒。」

莫大先生即另一架式：「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歎息，又似哭泣，跟着琴聲顫抖，發出瑟瑟斷續之音，猶如一滴滴小雨落下樹葉……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孤冲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竟是一個形容猥葸之人……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琴中藏劍，劍發琴音的莫大先生真跟當年日本的「盲俠反手劍」形象相似，都是市井中人：一胡琴賣藝，一盲人按摩；都是藏劍於日用物件之中：胡琴和拐杖，而用的劍都是薄、利而較短。

佛門中人、市井中人，兩掌門都是深藏不露，定閒是運籌帷幄，對江湖人士瞭如指掌，閉門而知天下事；而莫大則是「忍者」作派，遊走市井江湖，收集情報。

這兩位都是「有型有款」的老人家，但更高深的仍是少林和武當的掌門，不過他們的力量來自傳承，來自數百載的歷史文化，少林和武當便等如歷史悠久的大學，如牛津、劍橋、北大、清華。無論任我行及左冷禪多利害，總撼動不了這兩歷史文化重鎮，實乃江流石不轉的定海神針。

歷史文化的力量，深不可測，俗語所謂的「真不知水有多深」。然而，能夠浮游於江湖之中的令孤冲，除了劍法高超之外，卻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深度的普通年青人。他之所以「多貴人」是因為他人品好，豁達灑脫，平易近人，輕財重義，安貧樂道。有良知、硬骨氣，雖剩百日之命，卻不屈服於任我行的威逼利誘以求解救已極不易，但更難能可貴的，是不接受少林方丈的慈悲收留學習「易筋經」以化解體內諸度異種真氣保命，就是因為一股倔強之氣──「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什麼英雄好漢？……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

令孤冲應了日本逸禪和尚一段話──「為道者，就如同隨水而流的木頭，不觸碰兩岸，不為人收取，不遮蔽鬼神，不因湍流而停止、腐爛，勇往直前直至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