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 :
「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鬥一千場。」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晨起開門雪滿山,雪睛雲淡日光寒,簷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閒。」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邪狂分野
提筆寫楊過,卻想起「楊州八怪鄭板橋」,一狂一怪,隔代呼應,而書中與楊過聲氣相投的,便是東邪黃藥師,東邪西狂,俱是六朝人物,張楊個性,獨立獨行,視世俗禮教為無物。邪者,有別於「正」,而所謂「正」者,正規也,非中正公正之義。東邪之邪,非邪魔之意,實為不隨波逐流,千山我獨行的風姿。若把黃霑及鄧偉雄的《楚留香》歌詞以為東邪之襯,也未嘗不可──「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蹤,雲彩揮去卻不去,贏得一身清風」,但黃老邪卻做不到楚香帥的「塵沾不上心間,情牽不到此心中」,他是一個一往情深的「深情種子」,另一種六朝人的特性,也跟楊過同為深情中人,但命運不同,楊過終重見小龍女,而黃老邪只能有如蘇東坡在詞中所寫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在夢中相見了。
此外,「邪」與「狂」仍有本質相異之處。兩者雖皆聰明絕項,但黃老是飽學之士,武術也是自成一派,融哲學、藝術、武術於一體,如「蘭花拂穴手」、「落英掌法」、「玉簫劍法」、「彈指神通」等,而最為文士風流的一節是他以簫聲與歐陽鋒的鐵箏和洪七公的長嘯三角大戰,實在是寓個性張揚於學養豐厚的表演藝術。當然,他最「有型」的表演和表現是襄陽城外以「二十八宿大陣」的「五行生剋」變化大勝蒙古鐵騎。「所謂 『五運更始,上應天期,陰陽往復,寒暑迎隨,真邪相薄,內外分離,六經波蕩,五氣傾移』,在當時可謂舉世無匹。蒙古堅甲制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淺陋,豈能與當世第一大家黃藥師相抗?」黃老邪以四萬對抗八萬,打破了孫子兵法「十則圍之」的金律,竟以一比二的少數圍多數,全仗陣法五行正反變化之妙。蒙古兵團雖也素以打「組織戰」橫掃歐亞,但嚴緊的「方陣」組織碰上了中華文化的陰陽五行變化萬千的陣法,又怎會不被搞到眼花撩亂,頭昏腦脹,陣腳大亂。不過,最後於陣鬥之中一舉擊殺蒙古大汗蒙歌的,卻是楊過的一塊石頭──「楊過低頭避過(蒙歌的箭),飛步搶上,左手早已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蒙哥後心。楊過這一擲勁力何等剛猛,蒙哥筋折骨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這便是楊過的「狂」! 黃老邪的「邪」(某一些所謂正統學者每貶術數命理、奇門遁甲為旁門左道的學問),從正面壓制蒙古「方陣」,而楊過以「狂猛」之勁,突陣而出,一擊奪帥,正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因為楊過共擲了三塊石塊,先擲兩枚石子擊中馬臀,令其人立,然後一石擲中蒙歌後心。東邪屬木,西狂屬金;木者、學問也;金者、銳利也,二者相輔相乘,正合奇勝。
洪荒之狂
黃東邪之邪,來自學養文化,楊西狂之狂則是由大自然的力量逼出來的原始生命力,日本有人稱之為「洪荒之力」;又或是大破大立,失去了揮劍的右臂,亦等於失去了差不多一身的武功,然後在神鵰嚴管下,跟瀑布及怒濤搏斗,剝落花巧,逼出簡樸直接的內勁和動作;也是重新做人,所謂「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若以錢穆先生論述王陽明之成學悟道用之於楊過的「狂」氣,則是狂氣由發散轉為收歛,凝聚深沉,做內裏的專注深入磨練的功夫,或可視之由「狂妄」而「狂放」而「狂狷」,最後「超狂入聖」,最能表現楊過「狂氣」的,是他的長嘯──「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氣勢反愈來愈壯。」
錢穆先生有一段寫王陽明的文字,可引申為楊過「狂」者性格的說明:「陽明本是一個豪情壯志狂放不羈的人。他有磅礴的才氣,有卓越的理想。他充沛的活力,正苦發洩不盡。他性格又執着,又跳動,又沉溺,又徹悟。龍場驛一幕,摧抑束縛,極風霜之嚴凝,雖還保存着他那種噴薄鬱勃的活氣,卻不得不轉換方向,使它斂藏閉蓄,反歸自心;那時的他,才深刻而真切地認識了他自的心與心之力……使他解悟得伸展自己無限的意志,發揚自己無限的感情,運使自己無限的智慧之所在,一切不在外界,而卻在他自己之一心 。」(我放肆地抄了錢穆先生的一大段文字因為剛發現原來錢公是我的師公,我中六、中七的中史老師李金鐘先生是錢穆先生的學生,當年我在李老師的指導之下,首讀師公的著作《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但當時不知道李老師原來是師從錢穆先生的,近日發現,大喜若狂,忍不住在此分享。)
言歸正傳。
上引這段文字是否很切合楊過之性情和經歷?
楊過本是一個聰明絕頂,年少輕狂的青年才俊,但一直為身世困擾,故自我形象薄弱,亦即自卑在內,自大在外,顯得持才傲物,執拗記怨,一方面極重視世人眼光,一方面又故作孤高傲世,漸陷入憤世嫉俗的「受害者心結」(victim complex),總以為天下人負我而不反省自己可也有負天下人。幸而有此斷臂一劫(斬斷他右臂的郭芙其實是他的貴人),方能把他的自困苦城「一槌打碎,大道坦然」,由自我綁架解放出來。
潛能武術
且從武術切入。
試想一下,所謂「古墓派」武術是什麼一回事?在古墓中修練武功,不外乎陰冷二字。什麼禁絕七情六慾,簡直是「反人性」的宋代禮教的「陰版」。至於其武功也是以靈巧多變為主,然而「『古墓派』武學修習內功之法與一般武功大異,內功漸高,學者只身輕足健,出手快捷,於常人發出一招的時刻中可連發三四招,但招力卻並不相應而增。」輕捷有餘,厚重不足,若是持劍還可傷人,如果空手便有如輕拍招呼,似玩耍,似舞非武,上焉者靈巧,下焉者花巧。
楊過本已聰明而輕狂,再練此華而不實的「舞」術,等如聰明才辯的招搖一時。再加上心裡失調,性格偏激,此路走長了,很難回頭。
斷臂之後,把他清洗的,是不懂言語的巨鵰、瀑布、海浪,再沒有什麼聰明才辯,實行「斷言止念」的猛烈禪修,把他逼入「不思不考、直接反應」的處境,打通潛意識,把「本力」逼出來。(我年青試過瀑布之下,波濤之中練武過招,充份感受大自然的力量,很過癮,很有效)。至於那70、80斤重的玄鐵重劍亦很有意思──「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持此重劍,動作不得不簡單直接,但這平實厚重的劍招「實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武功到此地步,便以登泰山為小天下,回想昔所學,頗有微不足道之感。」楊過重劍的風姿或與日本劍聖宮本武藏相似,有劍無招,有勢無形,一步一刀,一刀兩段。
這才是真正的「狂」──全神貫注,全人投入,把生命毫無保留地一頭紥進,即如楊過的為了小龍女而由高崖往深谷縱身的一躍。這一往情深的一躍便是「狂」,在藝術領域,宗教領域、學問領域、科學領域、事業領域等,若要不枉此生,又何嘗能夠不作此放下諸緣的「捨身一躍」(leap of faith)。這也是我想起了鄭板橋的原因,他的「竹石圖」的竹由石中生,便是他一生專注畫竹、蘭及石的體會。人家說他「怪」,實在是因為他的「狂」──「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他那破石而出的竹,不是活脫一個楊過的挺拔不屈的瀟脫身姿嗎?至於他似「亂石舖街」的「拙重不羈」書法則讓我看到楊過揮動無鋒重劍的氣魄。
如此一個痴心潑膽的西狂,「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真是一幅馬致遠的「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清孤的東邪西狂是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了,但同行有伴豈不更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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