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疫情看到什麼?

離開了課室,給了教師一個機會,試驗各種讓學生掌握自己學習的可能性。這些試驗,並不一定馬上生效,也要準備會有失敗。但是疫情逼出來的嘗試,似乎並沒有普遍的挫敗。這是非常可喜的。

連續幾乎一年,香港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社會風波加上病毒疫症,每天都是活在動盪之中,這是從社會的實況看。從另外一個角度,抽身出來,把這一年作為一個窗口,就可以看到,許許多多以前表面看不到的,現在都浮現出來了。

政治,暴露了政府的盲點,也暴露了各式各樣的政治動機;而且,顯露了對於香港這個社會的不同認識與不同期望,而各自認為絕對正確。商業,也是如此──有善意幫助弱勢受災者的,有堅持不肯減少收入(如減租)而助人的,有因為疫情而哄抬售價的,也有乘機詐騙斂財的……人的本性,暴露無遺。

教育,由於「停課不停學」,也使我們看到了以前隱藏在表面以下的、以前看不到的「現實」,這裏只舉兩樣。

一、社會不均。雖然本欄討論過許多次,仍然覺得應該是這次停課最重要的發現。平常在學校工作的,一定一直感到學生的家庭背景,對於學生影響很大。這當然不算是什麼新聞。美國的James Coleman 在1966年出版著名的《教育機會的均等》,至今為人引用,就是認為學校的撥款、資源、設備等,對於學生成績的影響,遠遠不如家庭背景的影響。英國的Basil Bernstein, 則從語言的側面,也證實不同的家庭背景,預設了學生在學校的表現。

家境差異 影響嚴重

不過,很多人都認為,在東亞的「筷子社會」(華、日、韓、越),由於歷史上科舉的長期(1600多年)影響,人們視教育為社會上升的唯一有效渠道,家庭極為重視學校教育。因此,與美國相比,家庭的影響就比較小,而學校的影響就比較大。或者說,家庭對教育的期望,東亞社會遠大於美國。

比如說,美國有不少家長,認為不應該有家庭作業,因為侵佔了學生的私人時間。相反,在東亞,學校幾乎壟斷了學生的全部生活,繁重的家庭作業是常態,家長還安排種種校外的補習。

香港的家長,往往也是希望得到學校的指示,能夠協助孩子完成家庭作業。到了一種地步,許多家庭作業,往往沒有家長的從旁協助,學生是做不成的。這在受家長歡迎的學校,家長自願順從,尤其如此。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其實也是害了孩子,減弱了孩子獨力學習的能力。但是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忤。

疫情停課,這種情形也受到了挑戰。由於學生的學習,幾乎是全天發生的,即使是家庭環境比較好的,也難以要家長整天陪伴學生。而中下收入的家庭,或由於硬件的匱乏(電腦、網絡),或由於父母的工作需要,或由於家長的知識水平,或由於家庭的環境與氣氛,學生的學習,就很受家庭因素的影響。

教師角色 變身設計

這種情況的嚴重,還在於學生的自學、科技的應用,已經必然成為學校教育一個重要部分。學校教育,不可能全部被科技取代,但是每名學生必須有足夠的條件,作線上的學習。這是他們的權利!現代的社會,假如不能讓學生具備這樣的條件,就等於在二十世紀中葉,沒有足夠的學位讓孩子入學,也是剝奪了學生的基本權利。

二、教師角色。疫症之下,教師們以出奇的速度,從陌生到熟悉科技,並大幅度應用到教學。這個過程,絕對不只是掌握科技那麼簡單。

由於不是面對面,線上教學最大的掣肘,是看不到學生。停課初期,還有學校在同步直播之餘,要求學生要「露面」。那對師生雙方面都是一種負擔,結果反而分散了教師的注意力。要學生露面,是假設學生會不留心,或者所謂「做別作」(做不是教師設計的事情)。有老師說得好,其實,平常在課堂,畢恭畢敬的學生,並不一定就是最有收穫的學生。平常35至40分鐘的一節課,學生其實還有一定的不留心空間;要在網上對着熒幕聚精會神35至40分鐘,談何容易?近來在網上開國際會議,即使是學者、官員,也不可能全部時間就聚精會神。

於是有學校,開始縮短課時,把一節網上的課,縮為15至20分鐘,然後是教師作小組輔導,效果非常好。有教師就說,這種方法,也許疫情過後還可以用。這個改變,其實是縮短了教師「教」的份量,而加重了學生「學」的份量。是從「教」到「學」的轉移。正符合了新加坡年前提出的「教少些,學多些」的原理。不要小覷這個變化。這是多少地方夢寐以求的改革方向,不管有什麼理論,有什麼師資培訓,有多少強力的政策,都不容易做到。疫情之下,一兩個星期就做到了。為什麼?第一、沒有了課室的束縛,傳統的「教」,已經無所施其技。第二、教師的專業良心,想方設法,一心要學生學得好。

有些學校,而且不是少數,就索性不作同步直播,而是異步(所謂「點播」)或者是兩者混合,即學生可以參加即時直播,但還可以在網上隨時重播;或者沒有定時的全班同時上課。這樣,就更加是讓學生自己去掌握自己的時間,掌握自己的學習了。從某個角度看,這是進一步偏離了課堂教學,因為大部分時間都不是集體上課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進一步依賴學生的主動性與自覺性了。是否因此學生就散了?就都不再學習了?從實際效果看,就筆者所得的訊息,概有之矣,吾未之聞也。也就是說,大多數的情形,在沒有教師的看管下,學生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學習。

學生能力 刮目相看

於是,在疫情的迫使下,教師專業良心的求變,卻發掘了學生主動學習的可能性。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發現。

當然,教師會告訴我們,這來之不易。把課堂要「教」的東西,化為學生在家要「學」的東西,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要花許多心思,經過許多試驗,是很多心血凝結出來的。教師會告訴我們,準備一堂網上的課,比起平常的備課,要多花很多時間。開始的時候,有老師說,要花幾個鐘頭,才能備好一節幾十分鐘的課。

多花的時間,是什麼?除了開頭的擺弄儀器,製作視頻之外,最主要的是設計。對,就是設計!教師腦子裏面在盤算的,是如何讓學生在居家的情況下,能夠獨力學得更好。於是,教師從一個「教員」(teacher),不知不覺地,變身成為了學生學習的「設計員」(designer)。

這是現代學習科學的一個理想境界,即教師成為學習的設計師。我們常常聽說要達到「學生中心」的境界,那是值得商榷的命題。我們不可能擺脫歷代祖先累積下來的知識與智慧,要學生重新獨力去從頭探索。因此才有教育,是人類為下一代設計的一個體系,或者更稱為architecture(同事陸慧英),是一種學習的生態環境。教師的角色,就是在這個宏觀的生態環境中,為身邊的學生設計適合他們的微觀生態。最後讓他們能夠歡快地學習。

離開了課室,給了教師一個機會,試驗各種讓學生掌握自己學習的可能性。這些試驗,並不一定馬上生效,也要準備會有失敗。但是疫情逼出來的嘗試,似乎並沒有普遍的挫敗。這是非常可喜的。這過程中一定有許多喜怒哀樂,都無關宏旨。

也有教師更進一步,尤其在小學,離開正規課程,讓學生學習另外的知識與技能。這就更加開闊了學生的學習天地。同文盧安迪就說過,他是在SARS時期,打下了課程以外的一些基礎。

對於學生學習能力的新發現,非常可貴,需要珍惜,希望不要輕易丟掉。在這過程中建立起來新的師生關係,也不要輕易丟掉。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