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霑: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江羽:「心存浩氣比天高,只求能存劍道,虛名誰願得到,江湖獨笑傲 …… 投身化劍,千古悲哀我獨抱。」
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狄更斯: 「這是最好的時光,這是最差的時光;這是智慧的年代,這是愚蠢的年代;這是相信的時刻,這是懷疑的時刻;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的春天,這是絕望的冬天。我們面前什麼都有,我們面前什麼都沒有;我們即要直上天堂,我們即要直往下走。」
六朝的人物光輝完整
談《笑傲江湖》的令狐沖當由魏晉六朝談起。
六朝的政治是黑暗崩亂的,但六朝的人物却是光輝完整的;六朝多的是醜惡的「偽」人格,但也多的是美麗的「真」人格。宗白華這樣寫晋人的美:「吾人風神瀟灑,不滯於物。他們以虚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表裏澄澈、一片空明,建立了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
晉人之美又每表現於「風流」,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不風流處也風流」,又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於淝水的謝安「千古風流宰相」,然而何謂風流呢?真不易言傳。馮友蘭認為「真名士風流」者,必有玄心、有洞見、能妙賞、且「一往情深」。
好一句「一往情深」──對生活、對生命、對天地萬物、對真心交往的一往情深。深情才能超脫世俗、擺脫名教、不戀權勢、寧保持人格及張揚個性於藝術,又視生活為藝術,此藝術的生活、或生活的藝術便是「魏晉風度」。
然而,處身如此政治黑暗的時代,要能保持人格個性,實在需要堅強的勇氣──由深情激發出來的勇氣,亦由勇氣實踐出來的深情,而嵇康便是魏晉「風骨、風度、風神」的具體表現者。
為何談嵇康呢?因為要談《笑傲江湖》。「笑傲江湖之曲」和「獨孤九劍」乃此書之精神所在,我總覺得獨孤九劍之「行雲流水、任意所之」實為「笑傲江湖之曲」的音符視覺化、形體化,但九劍之無招勝有招又豈及琴韻簫音的無形無體但又確實存在,入心入魂。
然而《笑傲江湖》之曲實源自《廣陵散》。此曲雖非嵇康原作,但卻因他的刑場臨終一彈而名傳千古。或者,千古之後仍激動人心者,不是曲韻而是操琴的風度風骨風神,而風骨尤為至要,曲因人傳,嵇康是何等樣人呢?
腹有詩書氣自華
先介紹他的容止風度。「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今人讚譽男士「玉樹臨風、風神瀟灑」實始用之於嵇康。然而,以下一句更有意思:「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即是讚他不做作、不修飾、不扮有型,自然本色見人。
換言之,他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無需裝扮,也不顧裝扮,嵇康少有高才,且是通才,多才多藝 ──文學、書法、丹青、音樂、且擅打鐵。當然,經世論政之識見又不在話下,此乃中國讀書人的治學傳統。但他更有讀書人的骨氣,不趨炎附勢,巧言令色,性剛直、重人格,時人稱其「才高性峻」又或「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免者、免於死也 ── 死於小人之暗戰、極權之懼才。
他既被譽為臥龍,又太學生數千為其下獄請願,復有豪俊自願隨他同死,如此群情追捧,焉不招掌權之忌。他的死是必然的,但他「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如此畫面,便是他寫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親身示範──真正的表演藝術 Performing Art,生命的表演(武術亦然);以獨立的藝術精神,挑戰極權的醜惡和人性的卑鄙。
《笑傲》的劉正風和曲洋的原型在此,而令狐沖的明心見性,實始自琴簫、成於九劍。不過,在下淺見,令狐沖之所以能突破嵇康式的文人宿命,因為他不是文人;又或他不是六朝時代的東晉南朝文人以「輕名教、任自然」、以老莊之道求苟存性命於亂世(畢竟嵇康之慷慨赴死仍是例外)。令狐沖是近乎始於北朝而大盛於唐的佛家禪宗一脈,兼蘊孟子大丈夫之氣。
佛教漢朝入華,六朝漸盛,南朝固之然如此,北方更大盛,且是入世的。錢穆:「而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積極的正因,則由於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忱也 …… 此皆悲天憫人,苦心孤詣,發實願,具大力,上欲窮究宇宙真理,下以探尋人生正道,不與一般安於亂世、沒於污俗,惟務個人私期求者為類。」
令狐沖體現的精神氣魄
此精神氣魄似又可見之於令狐沖身上,當然並非一蹴而就,需要人生歷練的,若以禪宗視之,則又是一個逐漸剝落,以求「明心見性」的過程。令狐沖乃一孤兒,自幼在華山派岳不群門下長大,而此君又是「偽君子」一名,當必以各式「儒教規條」加之於令狐沖身上(非儒家學問,而是儒教的Dogmatic Rules),大大壓抑了令狐沖的本性。幸而此子本性強壯,始終不脫豁達本色,實行「三不」風格:不羈、不修邊幅、對世俗禮法教條不瞧在眼裏,但却講義氣、有骨氣,市井江湖本色。這當然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便是「無」── 失去了內功,失去了「家庭」(對他來說,師門便是家)、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愛情,失去了社會地位(不被尊敬的華山派首徒)。這個剝落過程痛苦的,但也是一個明心見性的剝落過程 ── 把後天強加於外的「社會外殼」剝掉,復見本來面目。其實,支撐他歷盡折磨的,便是他本性的義氣骨氣。
當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便是自由自在生活的時候,也終於「長大成人」了──無所依傍,便能特立獨行。他本是輕世俗、重真情相交的人,至此終於魚入水中了。這水,便是市井江湖,而不是各大門派的勾心鬥角、爭權奪利。
他被罰閉關山洞,便是一個極端的「存在處境」,有如達摩面壁,王陽明岩洞睡棺一樣,終於桶底脫落、豁然大悟、明白「行雲流水、適意自然」的劍道真諦。此人使劍、非劍使人,以及不囿於招式套路,甚至乎手指掃把皆可為劍,又何嘗不是人生真諦。武至化境,飛花摘葉皆可用也。真諦不在劍法,而在人心 ── 虛已無我,順性而行。形意大師郭雲深一生體會總結為「有形有意都是假,拳到無心方見奇」,而杜心五的自然門心法亦謂「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都是武術的硬道理,非文人憑空想像也。形意尚濟老師的一句更貼獨孤九劍的感覺:「作動功時,便覺飄飄蕩蕩,如三尺羅衣,掛在無影樹上,心無真心,身無其身,隨意而動,無可無不可」。
令狐沖經此大悟,無欲則剛,仗「無招之劍」遊走五嶽劍派、少林武當及日月神教之間,管它岳不群的偽君子、左冷禪的陰險、任我行之霸道,東方不敗的鬼魅,最後俱往矣,他却信守諾言,勉為其難地出任恆山派掌門,既維護眾師太清修,亦另設「恆生別院」收留三教九流、江湖中人。此亦突破世俗正邪之分,惟大義真情是尚之舉也。
《笑傲》與六朝南朝世界同為亂世,但令狐沖之不同於文人名士之「弄狂以流悲」而能「笑傲江湖」,或因他識字不多,不陷於「文字障」,致能直面人生、直指本心,禪宗六祖惠能不也是不識字嗎? 但他的《壇經》却字字珠璣,一槌打碎,大道坦然。錢穆譽六祖為中國思想史上兩大偉人之一,另一為朱熹 ── 「惠能不識字,而朱子博極群書,又恰成一兩極端之對比 …… 思想積久,要經過消化工作,才能使之融會貫通 …… 六祖能消能化,朱子能積能存 …… 思想史的過程,便是一積一消之循環。」
令狐沖,一個識字不多的市井普通人,却能超越六朝「弄狂流悲」之抑鬱,成一「笑傲江湖」之大丈夫。兹以我心儀的近代高僧弘一法師嘉言結尾──
「幹好事莫怕旁人笑 作惡事須防鬼神知」
(弘一的書法始學六朝北魏,後歸沖淡而內藴骨力,或亦獨狐九劍的味道乎?)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