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天晴朗，風也止住了。
踏在鋪滿積雪的路上，走起路來，像踩在軟軟的泥上，感覺好奇妙。在路上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瞻前顧後的……興奮得幾乎忘了將往何處去。
在中輕井澤火車站的詢問處，擺放着一本《輕井澤文學散步》（改訂新版）的樣書，已是第12版。一看書影，我便被吸引了。書衣的照片，拍的正是堀辰雄紀念文學館，背後是一條綠意盎然、樹木環抱的小路。如果你看過宮崎駿的動畫電影《風起了》，對辰雄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他就是故事的原作者。
翻開目錄，書中收錄的文章，有好幾篇竟出自名家，如正岡子規、菊池寬、川端康成……都是熟悉的名字，我雖然不懂日文，還是決定將這本20年前面世的袋裝書購下。付款後，當值女士遞來的袖珍本，竟以2013年長野新幹線「時刻表」包裹着，讓人心頭微微一顫，見微知著，好環保。
這一趟，選的是藝術之旅，下次再來，可以在輕井澤文學散步。
眼見時候不早了，打消了坐公車的念頭，隨即乘搭計程車，前往「輕井澤千住博美術館」（Hiroshi Senju Museum Karuizawa）。沿途映入眼簾的，盡是雪，遠處的山峰，白皚皚的；近處的樹木、步道，也堆滿雪，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
路程倒不遠，下車後，三棟幾何立體的建築赫然入目，非圓非方，形狀極不規則。建築師西澤立衛，素以風格獨特見稱，總不會教人失望。他的建築作品，最大的特色就是以簡約手法，建構出通透純淨的空間，追求「和、敬、清、寂」的境界。
誤打誤撞，弄錯了美術館進口，我們竟跑進了美術館旁附設的咖啡館。既來之，則安之，嚐過老舗「淺野屋」的人氣麵包後，沿着入口指示牌，走進花園的小徑，步上步下幾段坡梯，才發現美術館的本館原來隱沒在林間，在厚厚的雪堆中，被鬱鬱蒼蒼的樹木所包圍。
在美術館的門口，以現代化的自助售票機購票後，步進館中，仿如闖進了秘密花園……突然之間，眼前一亮，四個大小不一的中庭花園，透過玻璃，引進大量的自然光。圓形、橢圓形、葫蘆形的園子內，長着青蒼的松樹、還有不知名的樹，一叢叢的蘭花草低低地垂在地上，雪堆中冒出一點點綠色的葉子……溫煦的陽光中，外面的雪開始融化了，一串串的水珠兒，點點滴滴往下滑，仰望天際，一片蔚藍，天，是地中海的藍……好美。
西澤立衛刻意地保留原有地勢的傾斜度，涉足其間，高低起伏的坡度，增添了一股律動的韻味。沿着落地玻璃，巧妙地設置幾張弧形座位，給予觀畫者在寧靜的空間中，獨自面對畫作，或凝視、或思考，一點也不受打擾。
這座美術館於2011年開幕，一如其名，展示的正是日本美術家千住博的畫作。這位日本的畫家，生於1958年，曾旅居紐約，以描畫瀑布享譽國際，展覽遍及世界各地，是亞洲首位獲得威尼斯雙年展特別榮譽獎的藝術家。
對於美術館的設計，千住博曾說過：「希望是一座明亮、開放的，至今都未出現過的美術館……讓人感到像在公園裏散步，卻又像在家中的客廳。」他的期盼，建築師做到了，而且遠遠超乎畫家的想像與期待。在這樣開闊的空間、愜意的環境下欣賞畫作，確是別有一番情致。
千住博的創作靈感源於自然環境，作品以抽象為主，結合日本傳統的繪畫技巧，下筆簡約、揮灑自然。在不同的時期，畫作各有特色。
他最早期的作品，多取材自東京，如創作於20歲時的”A Far”（1978），而”June Sky“（1978），則描畫穿上紅裙子的少女，自天而降，裙裾飄揚，鮮紅的色塊佔了畫面的絕大部分……乍看之下，帶點Chagall（夏卡爾）超現實的味道。從都市走向大自然，如”Morning Mountain Spring”（1987），勾勒湖上蓮花的”Frame of Lake”（1989），標誌着畫作題材的轉變。
90年代初期，千住博開展了”Flat water“的創作，這系列的風景畫，以夏威夷火山熔岩奔往海洋為題材，奠定了他關注大自然的藝術道路。
1994年的”Waterfall”（瀑布），是其成名作。飛騰直落，一瀉千里的水流，氤氳的霧氣、四濺的水花，凝住在畫布中，澎湃的氣勢，躍現紙上，在瞬間的寂然中，宛若聽到洶湧震撼的瀑布聲。
「瀑布」系列開始後，他嘗試以螢光顏料創作，瀑布在日光下，”Day fall”呈現黑白兩色，但在紫外線照射下，”Night fall”幽幽的紫藍色，卻誘發出神祕的魅力……走進館內特別設計的展廳，置身幽暗的房間裏，在黑暗中觀賞，多幅「瀑布」作品，呈現出異常奇特的視覺效果，光影、聲音，令畫作更具動感，讓人彷彿步入虛幻的天地。
偶然經驗的觸動，千住博創作出多幅的”Falling Color“（2005），不一樣的顏色──紅、藍、綠、紫、黃、橙……如流水般傾瀉而下，閃爍着動人的色彩。
至2007年，千住博在紙上營造出折痕和模糊性，創作”Sky“系列，天上的行雲，宛若流水；月的圓缺，恬靜空靈，讓他步入另一境界。他指出，人類如能重新檢視我們製造出來的垃圾，將廢物善加利用，可創造出精彩的東西，「我正在尋覓腳下不知名的寶藏……」現代人環保的概念，呼之欲出。
海洋、沙漠、森林、夜櫻、月響……他一直在追尋不同的主題。
我們來得正合時，美術館展出了千住博在2018年的新作──「水之記憶」系列。踏入圓形的展廳內，20張作品齊齊整整地掛在牆上，一覽無遺，全是回歸傳統的水墨畫，題材圍繞着山、水、雲、樹……表現出人與自然的關係，筆墨淋漓、濃淡有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靈之美。
於我來說，印象更深刻的，卻是一組插畫的原作。在1994年，千住博創作了繪本When Stardust Falls…..，藉着現代的繪畫手法，他將日本古代書畫手卷說故事的傳統，重新張揚出來，藉以激發日本人的想像力。
星夜中，森林中的鹿兒在河畔共看星空，星塵墜落……小鹿沿着河邊散步，離開了家人，漸行漸遠，走進城市，步入繁華璀燦所在之地……然後，牠轉身步向森林，返回河邊，長河漸落曉星沉，微曦中，父母的倒影依稀可見，曙光初露，一家三口再重聚於林中。全書沒有語言文字，有的只是一幅接着一幅的圖畫，環環相扣，讀者逐頁翻閱，演繹自己的故事，建構個人的神話，並與人溝通分享，憑藉的就是創意和想像力。
這組插畫作品，說的也許就是千住博自己的故事。
涉世未深、步向紅塵、返璞歸真……不正是藝術家的心路歷程嗎？
每幅圖畫都很漂亮，夜空、河流、森林、城市之光、黎明……千住博以純熟的畫功，優美的線條，素樸自然的方式，將繁星點點的夜空，河流上的倒影，和諧地呈現出來，營造出詩一般的感覺。
整個展館的空間，流轉着寧謐、和諧，藝術作品，散發着自然的氣息，徉徜其中，帶來的悸動，讓人深深感受到美術館與畫作，配合得天衣無縫，而這棟開放性的建築，亦與大自然共生並存。自然界、建築物、藝術品，早已跨越了界限，彼此融合無間。
不禁聯想起，多年前初次走進豐島美術館那份震懾。呆在館內大半天，或走動、或坐卧，欣賞那件唯一的作品，遍地游走不定的水珠……沉思、自省，陷入悠然寂靜的境界。
這兒，也一樣，進來了，就捨不得走出去。
本篇部分圖片（已註明）由輕井澤千住博美術館提供，謹此致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