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孔融,〈三字經〉裏「融四歲,能讓梨」成為他豎碑立傳的亮點。如果繞過文本考證,就當故事屬實,從風俗教化的角度看他的一生,實在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地方。
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以幼稚園的年齡就懂得尊重兄長,以較大的梨子相讓,可是到了十歲,卻在李氏權貴的家門,借「孔子問禮於老子」的典故,偷換概念,標榜自己的家族,討人際關係的便宜。後來有長輩揶揄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他竟反唇相稽:「想君小時,必當了了」(註1),目中無人,莫此為甚!
最基本的解釋當然是:他沾染歪風,學壞了!天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他自己也墮入「了了未必佳」的文化死穴。
可是,16歲那年(如果他活在今天,還未考文憑試),他的表現又教人另眼相看──話說漢末發生黨錮之禍,朝廷通緝犯張儉是孔融兄長孔褒的好友。他投奔孔府避禍,當時孔褒不在家,孔融見他狼狽慌張,便不問因由把他留在家裏。後來事敗,兄弟兩人被捕下獄,孔融承認窩藏罪犯的責任,為兄長開脫;孔褒則力陳張儉投奔的是自己,其弟並不知情;最後連他們的母親也申述自己是一家之長,該由她負責。結果要由皇帝定奪,處決孔褒。
這件事充分體現孔府的慈愛家風和兄友弟恭的情懷──〈大學〉裏說的「身修而後家齊」,這就是個典範。讓梨只涉及口腹之欲,而且大小只是份量的計較,而頂罪卻關乎生死,皇帝一念之差便成永訣。頂罪與讓梨之間,更見孔融對兄長的敬愛何其殷切。而孔褒不以不在場為辯解,勇於承擔罪責,對弟弟保護有加,與孔融素有讓梨之心孰因孰果都不重要,兄友弟恭至死不渝就是動人的事實。
然而孔融禮讓之心不改,又如何解釋那句反唇相稽的辯駁?如果加點善意,再繞過文本的考證,美化一下可作這樣的解釋:「讓梨」本乎孝悌,而孝悌本乎自然,這是修身、齊家之道;至於那些達官貴人,都只是後天賦權的人物──「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註2),身為孔子後人,以從容的氣度超越世俗的分野,以善巧的言辭還以顏色,也許是少年版治國、平天下的氣概。
盱衡時代格局,再往下看,孔融的一生其實是個菁英成長的悲劇──關鍵在於他忠於漢室,不滿曹操弄權;又身為聖哲後人,恃才負氣,曾為多項政令抗顏直諫,頂撞曹操,最後招致殺身之禍。孔融的「讓」與「不讓」畢竟還有些樑柱橫梗其中,不過面對強權,稍一造次,那些樑柱就成為搭建孤墓的支架。
「讓」的多重意義
漢代以來,中國的風俗教化以儒、道兩家為本。儒家以「禮樂」為治國根基,「禮之用,和為貴」(註3),「辭讓之心,禮之端也」(註4)。老子也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禮讓不爭被視為達致社會和諧的重要修養或韜略。這亦是虛擬的「孔融讓梨」寫入〈三字經〉作為童蒙訓勉的原因之一。
就傳統而言,「禮讓」和「不爭」在不同的生活和文化範疇裏都有所體現,儘管有些仍停留在虛擬的理念世界,不過細意思量,亦有助我們參詳孔融的故事,為他的成長意義重新定位。
施予或餽贈:以惻隱、恭敬之心為本,將屬於自己的財物或生活條件,雪中送炭或錦上添花,讓給屬意的對象。
以「有餘」讓「不足」:面對人間遺憾,補天道之窮,付出代價甚或承受風險以救死扶傷或成人之美。卑微者如孟子說的「為長者折枝」(註5),宏大者如志士仁人之周濟蒼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註6),無論身處廟堂之高或江湖之遠,將美好的生活讓給世人,而自己落得終身之患。
政權的禪讓:「堯舜禪讓」或「堯讓天下於許由」的傳說,建立了「退位讓賢」、「能者居之」和「輕視權貴」的烏托邦。
兄弟讓國:伯夷、叔齊是商朝末年孤竹君的兒子。孤竹君臨終下詔傳位給幼子叔齊。後來叔齊歸隱山中以讓位於兄長,而伯夷亦歸隱以待叔齊回歸……兄弟之情超越政治權力的離間,成為封建年代的佳話。
對尊長的恭敬謙讓: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中,一切要尊卑有序,晚輩不可冒犯長輩已成為禮俗規範。恭敬謙讓是新生代進入人世間的通行證。
價值觀的容讓:入鄉隨俗,收斂自己的價值觀和言行習慣,捨己從人,達致人際關係的和諧。
「以小事大」的處世之道:孟子說「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就治理國家而言,周旋於大國之間要謙卑禮讓,以免撩撥強者的逆鱗,招致禍患。就個人而言,對有權有勢的人謙卑禮讓,是套取利益或成全事功的捷徑。
應對的風度:孔子與幾位弟子談心中的理想,子路回答:給我一個有規模的國家,縱使有內憂外患,只要三年就能國富兵強,百姓勇於衛國又能謹守法度。孔子認為他過於自信,不夠謙卑,以致「其言不讓」,有違「以禮治國」的原則。
脫穎而出的悲劇
如果以戲劇化的形式整理孔融在通俗文化中的形象,大致可分為幾個階段。
初心涵養:他成長於典型的禮樂之家。身為孔子的後裔,又是個聰穎的孩子,讓梨之事當然與兄長愛護他有關,不過家庭生活的潛移默化必不可少。四歲就能讓梨,可理解為受到薰陶感染的善行。
才性張揚:才能、秉性都是天賦的,前者結合「天時」、「地利」可以為世所用,但個人氣質與「人和」相關,在無傷大雅的場合可以成為脫穎的寵兒,在風雨雷霆的亂世可能是天才的詛咒。善卜者或者會看懂玄機,孔融那句「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已註定了他坎坷的命數。
艱危歷練:窩藏罪犯一事對孔融一家人都是生死的考驗,他們的表現不愧聖人之後。經此一事,他們損失了一位家族成員,但家族的聲譽不再是塵世的虛名,而是有血有肉的經典。孔融的雅望得到清流的肯定,鞏固了他的耿介之心,但與塵世俗流更有天淵之別了。
整合成全:學而優則仕,活在那個年代的知識份子差不多沒有其他選擇了。孔融以聖哲後裔的身分廁身廟堂,本來已是眾矢之的,加上他的初心涵養與才性張揚,忠於漢室,冒犯曹操,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結果,一代菁英就以彗星的軌跡畫過亂世的長空……
後記:
如果孔融可以選擇,他還會姓「孔」嗎?
還有,他的爹娘會不會像蘇東坡那樣,「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三字經〉裏的啟發又豈是三個字說得明白……
註釋:
「想君小時,必當了了」:見《世說新語‧言語》。
「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指權勢予奪由人,不若人性尊嚴之可貴。見〈孟子‧告子‧上〉。
「禮之用,和為貴」:見《論語‧學而》。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見《孟子‧公孫丑‧上》。
「為長者折枝」:為長者做些小事。折枝,摘下樹枝做拐杖;或以「折」為按摩,「枝」為「肢」,解作為長者按摩。見《孟子‧梁惠王‧上》。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見范仲淹〈岳陽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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