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勇哉,探春,你的名字是剛強」。我們說:「悲哉,探春,你的名字是女人──封建末世的女人!」探春的英雄的夢,永遠成不了現實。但是,她那一種與男人爭短長,替女孩兒爭口氣的宿願,還是大觀園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第37回499頁)探春這幾句,簡直可以看作《紅樓夢》中一個類型的「異樣女子」的行動宣言。退一步說,即使探春僅僅想在文采風流上與男子爭勝,因而與寶玉的女清男濁的叛逆思想有根本差別,但也是對「男尊女卑」傳統觀念的一種有限度的挑戰和衝擊。至少,可以說明探春是一個極為自尊和自強不息的人。
合乎身份的自尊
自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提高了自己的價值;而作踐別人的人,實際上也因扼殺別人的自尊而貶低自己的價值。庶出的探春,她特別自尊,特別敏感,她極力按封建禮教規範自己,卻又不允許別人對自己觸犯。抄檢大觀園時,邢夫人的陪房──超級奴才王善保家的,「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卻認為「那是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那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第74回1056頁)所以,她敢嬉皮笑臉地把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着了一巴掌,這就是探春的回答。這一巴掌,叫大觀園裏的姑娘小姐,大小丫頭痛快了好些時。可是,這一掌不能褒得太高,說是「反擊着封建社會的邪惡」,因為這畢竟僅僅是為了主子的尊嚴而懲罰仗勢的惡奴。但是,也不能用抽象的「階級觀點」來貶低,說本質還是階級壓迫。因為她打的確是邪惡的大奴才,而傷了大主子邢夫人的臉面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膽量。探春為維護自己的尊嚴,隨時沒忘記主子的身份,但也不像卑劣無能的賈環,碰上機會便「狐假虎威」,「拿腔作勢」擺主子派頭。管家的時候,探春做事待人還是有分寸的,連不輕易稱讚人的黛玉也說她「是個乖人」,不比那些「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第63回878頁)
趙姨娘也想自尊,她以為廁身在主子台階邊,就必須作踐別人。這個看似半奴半主,實際上仍是奴才的「陰威鄙賤」的婦人,真是既可恨,又可憐,可笑。因為茉莉粉事件,她想「把威風抖一抖」,罵芳官是「小潑婦」,抵不上「我家裏」(!)的「下三等奴才」,甚至打了她「兩個耳刮子」。這與探春打王善保家的耳光絕然不同,既無理又不自量,結果自討苦吃,「惹人笑話」。探春惱火趙姨娘無事生非又丟了臉,誠懇地勸說趙姨娘自我尊重,她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們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已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第60回844頁)毫無疑問,探春有說服人的天才,這通情達理的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但是,我們掩卷凝思,倒可體味到探春的話包含的階級內容。她的自尊,只是在自己原來的等級上對自己的確認。
在賈府,要自尊而不壓制別人,很難;不壓制別人而自尊,更難;這不是人與人平等的時代。續書中黛玉有一句形象化的話概括得很準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主子之間是這樣,奴才之間是這樣,甚至主子與奴才之間,也有這種現象。探春感慨萬千:「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厲害。」(第71回1013至1014頁)探春畢竟是姑娘主子,為了主子的尊嚴,她還是需要壓制下人,只不過平時作風正派,為人謹慎而已。但是,在關鍵時刻,她那尖刻的辭鋒,姑娘主子的派頭,連鳳姐有時也讓她幾分呢。
賈府三姐妹分別代表道、儒、釋
迎春和探春一樣出身,地位相同,性格卻庸懦軟弱,人稱二木頭。懦弱招來別人的輕視,甚至那些高級奴才也要欺侮她。迎春奶母婆媳二人,正利用「素日迎春懦弱」,私拿迎春的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着還要去討情」。(第73回1042頁)迎春不肯「拿出小姐身份來」,當王住兒媳婦與房裏丫頭為此事爭吵,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探春看到奴才制服主子,「物傷其類」,「齒竭唇亡」,便挺身而出對迎春說:「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第73回1041頁)王住兒媳婦在探春平兒的干預下,只得拿回迎春的首飾。但迎春仍然採取「無為而治」的方法。她說:「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下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第37回1043頁)這也是一種自尊,但其實並不是「人」的自尊,而是一種自我的停滯。迎春所追求的主要不是自己的個性,而是一種消極的安寧。她手棒《太上感應篇》,信奉的是道教,她處世待人只知退讓,任人欺侮,對客觀矛盾一概不問,視而不見。黛玉嘲笑她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後來她只能身飼中山狼,落個悲慘的結局。這固然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但她的甘於默默地備受摧殘,最多使人憐憫而不足稱道。
人們注意到,除了元春,從某種意義上看,賈府三姐妹正代表道、儒、釋三種思想。探春是儒家信徒,她按照孔孟之道去立身處事為人。與鳳姐的「霸道」不同,她行的是「王道」,探春理家,較多的是「施仁政」。她懂得「寬則得眾」,「惠則足以使人」。這樣是功是過,都由歷史負責,我們對她只能褒中有貶,貶中有褒。
惜春的歸宿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曹雪芹沒有按照佛家理論,把惜春的皈依佛門,看作是登上普濟眾生的慈航仙舟。賈氏姐妹中,惜春年紀最小,自幼失去父母的愛,「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惜春恰恰是渴望感情的,表面裝得「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實則掩蓋了一種對美好生活清淨世界的嚮往情緒。惜春曾希望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但是現實使她失望;家族的衰敗景象,周圍的污穢不堪,使她對一切都失去興趣。惜春終於成為一個毫不關心他人的人,一個自私、自保的人。抄檢大觀園,惜春攆走毫無過錯的丫頭入畫,別人流淚,她卻無動於衷。為了使自己「解脫」,她變得冷酷無情,只重視自我價值;攆走入畫這件事關係到這個貼身丫頭的命運和生死,人們勸她收回成命,「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第74回1061頁)這又是一種自尊,但實質上是一種異化。如果對照那虎狼心腸者,她還有一點形象美的話,那「這種美輕視貧苦的靈魂,對於受損害者的良好願望毫不動情,而且不明白每個人心中都有靈光。」惜春的處世哲學就是「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第74回1061頁)後來,賈府一敗塗地,她在尼姑庵找到了一輩子生活的位置。探春理解她,卻又不贊同,認為「這是她的僻性,孤介太過」。儒家思想與道、佛在這裏分道揚鑣。入世與出世,積極與消極,這決定探春比迎春、惜春更充滿生命活力。
以風箏比喻探春的婚姻和命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人們只拼命記住童年美好的東西。放風箏,可能給探春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她製燈謎,也想起「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藍天,白雲,輕風,紙片與鳥兒,啊,金色的畫面。真沒想到,探春的命運倒是繫在風箏的飄帶上。當她又放起風箏(第70回),鳳凰展翅的時候,又有別一個風箏逼近,「兩個風箏絞在一起」。「喜字帶響鞭」的風箏也是一種象徵,慶賀之後,所有的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放風箏的姑娘將到哪裏去了?探春也像風箏,曹雪芹在這裏又一次暗示了探春的婚姻和命運。
庶出的探春,憑才幹,憑機敏,憑着「忠」與「孝」,取得賈母、王夫人的歡心和信任。有人因此嫉妒,背地裏說「老太太偏疼她」。她當上發號司令的女管家,也像寶釵「好風頻借力」,把風箏送上青天。但是,一旦風箏斷線,不管她有多少聰明才幹,也不能有半點作為了。「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她,被東風主宰,被遠嫁到他鄉異地。
探春曾渴望做個男人,走出家庭,不願別人幫忙,自己去與命運周旋。渴望,卻沒有可能得到,她的命運無非就是嫁個丈夫,生兒育女。就連嫁丈夫,她也沒有一點選擇的自由。據續書所寫,賈政為了討好上司,保住烏紗帽,把探春當作禮物,贈給節度使的親戚兒子為妻。沒有愛情,只有婚姻,而這婚姻又與政治交易連在一起。賈政曾經責怪他哥哥賈赦昏聵,為了5000兩銀子,不惜將迎春低價押出。孫紹祖把迎春當作買來的洩慾器,與家裏的丫頭、媳婦沒有兩樣。結果迎春被活活折磨死。但賈政與賈赦,其實是五十步與百步。賈母與王夫人對探春遠嫁,既捨得又捨不得,在封建社會,面對命運,賈府統治者也無能為力,僅把希望押在「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第100回1406頁)以上這些,續書寫得還是不錯的。但續書作者思想空間狹窄,封建意識濃厚,探春的思想感情被「剪裁」成了一個只有凝固感情的「女儒」。寶玉悲遠嫁,感離情,對探春難割難分。探春只將「綱常大體的話」空洞地表敍一番,於是就「放心」地「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車陸而去」。(第102回1425頁)這卻未免過分的簡單化了。
每一次離別,都使人預感到死亡;每一次相會,則使人預感到新生。《紅樓夢》前80回裏,平日生活情況中最常見的相會與離別,作者都賦予它以擴大的史詩的意義。元春省親的「歸去來辭」,有多少複雜的情調;而對探春的遠嫁,曹雪芹也準備賦予不尋常的涵義:斷線的風箏是不會飛回來的。《紅樓夢曲》為探春定了調子:「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這種訣別式的語氣,正是探春一去不歸的明證。但續書卻讓探春回家探親,並且「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採鮮明」。她的到來,竟使王夫人原來憂愁的心「略放了些」,「略覺好些」,確是帶來了美好的「新生」信息。但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賈府是無法復興的。續作者製造了「蘭桂齊芳,家業復起」的騙局,讓探春成為光明的使者,幸福的女神,象徵性地給賈府帶來吉祥的福音,這就大大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既然「食盡鳥投林」,探春應該是一去不復返。賈府的公子哥兒,姑娘小姐,老爺少爺,太太奶奶的分崩離析是注定了的;他們處在歷史性的沒落的滑動中,作者所預感的也應當只有死亡。新生,不屬於腐朽的封建家族。
在探春身上,人性的善與人性異化的惡膠結在一起,幾乎無法分開。所以,人們至今還爭論不休。當然,我們可以有保留地喜歡理家的探春,但不喜歡逢迎賈母、王夫人的探春,也不喜歡斥責趙姨娘的探春……不過,當她欣賞「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子,膠泥垛的風爐兒」,這些民間藝術品把她從日常生活的束縛中救拔出來,為她打開夢與現實的迷人世界,在這個時候,我們喜歡她這種純樸的情趣,而且當她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把夢與自由繫在風箏的飄帶。我們多麼不願意想到這是歸宿的徵兆,而願意認為是她童年的夢與天真的快樂的一種殘存的象徵。但是根據生活邏輯和性格邏輯,探春的情趣與快樂難以保存;她的英雄的夢也無法實現;她的人性已經有了異化,最少是已經受到了很大的扭曲。她的精明與才幹,決然無法為自己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儘管我們可以有保留地讚賞她這個想做男人的封建末世的女人的夢、英雄的夢。
歷史是有自己的軌道的,而夢則僅是一種嚮往和想像。探春不是英雄,也不會成為英雄。但是,歷史除了對夢作出公正的判斷外,應該對人的夢表示諒解和同情。
人性的善與人性異化的惡構成的混合體,是文學中具有普遍意義的現象之一。所以,《紅樓夢》中,作為有特色的典型形象之一,我們有理由對賈探春給予更多的關注。
賈探春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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