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而不滑、圓而多智、圓而平易——平兒

「平兒」這個名字,揣摩作家的意圖,或如前人所說:「鳳姐行事太過,賴平兒以平之。」

在賈府中,平兒既是奴隸,又是奴才,而又沾了主子的邊。她是一個很特殊、很複雜的人物。不少讀者對平兒印象似乎不壞,封建時代的紅評家更對她推崇備至,如塗瀛的《平兒贊》就認為平兒「有色有才」,「有德」而又能「處忌主」,是《紅樓夢》中的「全人」。(註1)塗瀛的看法有其價值,但他看問題的角度頗受封建思想的限制,所以不準確。

當代紅評家對平兒的分析研究顯然進了一大步,如王朝聞《論鳳姐》一書第13章專談平兒的地位和作用,認為平兒就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又如舒蕪的《平兒與鳳姐》(註2)一文,從妻妾關係、經濟關係等方面對她倆進行分析比較,認為平兒是鳳姐最能幹的代理人,是「鳳姐最心愛的奴才」。他們的文章也注意到平兒自身的一些複雜性,很有見地。但王、舒二家的見解,也有不盡然之處。

其實,《紅樓夢》的幾十個重要人物,每個人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寫活了的整體,我們談論平兒,如果不僅是從鳳姐的角度,也不僅是從平兒和鳳姐的關係的角度來談,而是把着眼點放在平兒自身來分析,也許更能窺探到人物心靈深處的秘密,發現另外一些東西。

順從命運 親近鳳姐

平兒首先是一個「人」。儘管她自己未必意識到,但實際上她需要穩定的環境來獲得內心的安全感和自由感,並希望能較隨意地流露情感和表白思想。

但是,平兒是鳳姐四個陪嫁丫頭之一,沒有人身自由;她的身份是奴隸。對待冷酷環境,作為奴隸可以有不同的心理狀態,可以選擇某種方式來對付騎在頭上的主子。對鳳姐,平兒基本有三種心理選擇:反抗,逃避,或親近。

平兒沒有抄危險的近路,沒有走崎嶇的小路,她順從命運,向鳳姐靠攏、親近。

這,並不意味着平兒的道路是平坦的。平兒所以能穿過競爭的路程,終於跨上台階,是因為存在着一種客觀的可能性,鳳姐不可能把所有的陪嫁丫頭都一一清除。一方面,鳳姐需要心腹親信,需要得力的助手,正如最守本分的寡少奶奶李紈也渴望自己「有個膀臂」,她在稱讚平兒時說:「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另一方面,封建官僚家族制度保證好色貪婬的賈璉有權利佔有兩個「通房丫頭」,厲害的鳳姐對此也無可奈何,她逼走了原有兩個「屋裏人」後,只能自己在陪嫁丫頭中選擇較為馴良的平兒。平兒起初不願意,鳳姐說她「反了」,逼着就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客觀環境不大允許平兒採取「逃避」措施。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主觀選擇,平兒並不是不食周粟餓死首陽的夷、齊,她也希望有自己的生活命運。心理選擇不允許虛假,這就需要她對鳳姐親近的衝動是自然的、深刻的、強烈的。有人認為,「平兒思想平庸,處事多委曲求全」。其實,平兒適應環境的心理選擇決不是「平庸」的,也並不是單純的「委曲求全」。平兒原是自幼服侍鳳姐的丫頭,熟悉鳳姐的思想性格,也習慣屈從鳳姐的意志。但這種習慣一經沉澱成自覺的意識,它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整個性格中的某些變化。結果,這不僅易於使自己服從和依賴鳳姐,而且還會努力主動為鳳姐着想。

平兒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和關心着鳳姐。如果說這些不過是丫頭的「本分」的話,那麼,鳳姐放高利貸,平兒卻也代她收管催逼利息;旺兒的老婆送來利錢,恰遇賈璉在家,平兒馬上打發她走又「暫撒個謊」,以免賈璉知道,這更表現出平兒主動幫着鳳姐攢賺私房。鳳姐與平兒都是有心計的人,但鳳姐一日要理的事千頭萬緒,有時難免疏忽,平兒日常冷靜觀察,顯得更為精細。有一次,鳳姐令平兒將一件皮毛衣服送給襲人,平兒因前一天下大雪時,人人「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齊整」,而只有邢岫煙穿着那件舊氈斗篷,愈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便自作主張順手把一件大紅羽紗的雪褂子送給岫煙。(第51回)我們不能懷疑平兒這時的同情心是虛偽的,但她這樣做雖使鳳姐損失了一件皮衣,卻為鳳姐「市義」。果然,立竿見影,眾人立即對鳳姐大加奉承。平兒此舉,一方面使鳳姐臉上有光,另一方面,邢岫煙是邢夫人的侄女,平兒實際上又為鳳姐與邢夫人的磨擦滴上了「潤滑劑」,這於鳳姐有利。鳳姐馬上心領神會,笑着說:「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

舊紅學家有人說鳳姐「婢名平兒,平兒者,即屏風之謂,賴以蔽內外而恣其妄為也。」其實是只取諧音,不免牽強;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平兒確是鳳姐的「屏風」。鳳姐生病時,估計探春理家要「作法」會拿自己「開端」,但平兒巧妙地為鳳姐打掩護,全力維護鳳姐的威信。她代表鳳姐彈壓了「欺幼主」的刁奴之後,又陪笑向探春解釋「二奶奶本來事多」,「照看」不周,而探春「興利除宿弊」既有益於王夫人,又「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探春本來要拿鳳姐出氣,聽平兒這麼說,倒「沒了主意了」。難怪精明的寶釵開玩笑地揭穿平兒「一套一個樣子」,「不亢不卑」,句句順應探春卻又句句保護鳳姐,而經平兒這麼一說,即使原來不與鳳姐好也得「變和了」。探春看到平兒「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又說了「那麼些話」,特別是「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意」一句牽動了探春的心弦。探春自己本「沒人疼沒人顧的」,平兒卻說「有好處去待人」,探春因而想到自己的身世處境,反而流下了淚。平兒正是利用特殊的心理戰術打敗了氣盛的探春,保護了鳳姐,又贏得各方對自己的嘉獎和好感。

十分明顯,鳳姐確實需要平兒這把「總鑰匙」,因而不得不說出「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承認平兒是她第一號親信。平兒也因鳳姐成了榮國府中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丫頭,後來,有時還成了鳳姐的「特使」,可以下令處置「失了體統」的下人。由此可見,向鳳姐親近雖是平兒被逼進行心理選擇後的主動行為,但也不是單邊純粹的忍耐和忠誠,平兒希望回報,而鳳姐確也回報了一些,大丫頭地位的上升便是明證。但是,平兒不同於周瑞家的,也不同於襲人,她不是一般奴才的典型。儘管奴才性在她意識中佔重要地位,但她並未泯滅人類的尊嚴和良知。她雖然善於克制自己,卻終究是一個痛苦的人。

平兒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和關心着鳳姐。(YouTube截圖)
平兒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和關心着鳳姐。(YouTube截圖)

逃避賈璉 只求當奴隸的權利

與對待鳳姐不同,平兒對賈璉基本上實行心理逃避。

平兒成了賈璉的侍妾,命運依然操在鳳姐手裏。平兒對賈璉的「逃避」,主要是為了適應對鳳姐的「親近」。正如興兒所說,凡有賈璉多看了哪一個丫頭一眼,鳳姐就「有本事」當着賈璉的面「打個爛羊頭」,平兒與賈璉一、二年「有一次到一處」,而鳳姐「還要口裏掂十個過子」。平兒深知鳳姐的蠻橫、專制、惡毒,所以一開始便不願當賈璉的「屋裏人」。既然被逼當上了,她知己知彼,決心使自己在「戰場」中撤出來,宣告自己在賈璉身上毫無與鳳姐爭一雌雄之意,而同時也認為賈璉的拈花惹草與自己並無利害關係。

賈璉勾引上多姑娘,證據(一綹青絲)落在平兒手裏,平兒瞞住鳳姐看來是要討好賈璉而又拿住他的「把柄」,但其實也是採取心理逃避的結果。事實證明,當平兒一接觸到與賈璉「色」方面的糾葛,鳳姐立即產生不信任感,她也反擊抱怨。作者把平兒歸入「從來多抱怨」的「淑女」類,她的抱怨只能在自己對賈璉實行「逃避」措施、明哲保身的情況下尚得不到鳳姐的「正確對待」時才敢有限度地發洩一下。因此,她明智的要求僅僅是做穩奴隸的權利,還不是做人的權利。

《紅樓夢》中,凡寫到賈璉好色貪淫引起了風波的時候,總是直接或間接要牽涉到平兒。第44回,平兒生日坐席,賈璉偷空在家裏私通僕婦鮑二家的,他們的「密話」談到平兒的「扶了正」問題。但是,即使鳳姐死了,平兒有可能或被允許「扶正」,對平兒來說也未必就是幸運。因為沒有鳳姐,賈璉的胡作非為便會立即升級,而平兒的地位也仍是毫無保障的。

當鳳姐親聽了賈璉與鮑二家的的對話,「聽他倆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憤怨語了」,不容分說,「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罵」,埋怨賈璉他們拉扯上自己。但她畢竟是女奴,只敢打鮑二家的,可又被賈璉喝住,甚至又遭踢罵。鳳姐「見平兒怕賈璉,愈發氣了,又趕上來打着平兒。」到了這地步,平兒的「親近」驗方不靈,「逃避」也無可能,只能「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憤激的情緒活躍起來了,她打算用死來作消極的反抗。當然,平兒是死不成的,「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平兒也馬上恢復了理智。正是在那一剎那間,平兒才表現出另一種勇氣。然而,這又是一種悲哀,因為在這不堪的環境中,平兒反常的憤激只是短暫的,她無法既一貫忠於自己的心理選擇,又真正表示自己的憤激。結果,她又只得怨氣吞聲。

襲人和寶釵的勸說如出一轍,一個說「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另一個更說「素日你的好處」不能「假」,「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他們都要求平兒繼續逆來順受,決不能越雷池半步。

按照平兒的「親近」原則和「逃避」措施,賈母的旨意和寶釵、襲人的勸解都是能夠接受的。她回答襲人說:「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但是,說到這裏又覺得無限委屈,「禁不住落淚」。平兒的「親近」鳳姐伴生而來的內心痛苦,決不是「沒說的」,只是難以用任何言語表述罷了。

真正同情平兒不幸的是寶玉,他想到「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偽,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寶玉與賈母、寶釵、襲人等最大不同之處,在於把平兒放在「人」的地位而不是放在奴婢的地位來看待,他不是高高在上憐憫下人,而是平等而真摯地為平兒「盡過心」。平兒也只有在怡紅院才感到真正的溫暖。「平兒理妝」的細節描寫,表現了寶玉對平兒關心、愛護,「色色想的周到」。而這才是作者在回目上說平兒「喜出望外」的原因。在此以後,平兒也用實際行動表明她對寶玉的感激。

「判冤獄平兒行權」

平兒對賈璉的逃避,並不意味着她完全把賈璉置之度外。她已經被賈璉合法佔有,所以很大程度上賈璉仍牽繫着她的命運。當然平兒在本質上又畢竟與鳳姐不同。當鳳姐計賺尤二姐入大觀園,並「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對尤二姐進行心理圍剿和精神絞殺時,周圍的眾丫頭媳婦也隨機附和,「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只有平兒不參與這場圍剿,不湊這份熱鬧。鳳姐對尤二姐的迫害升級,「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而平兒卻「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去頑,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與他吃」。這件事鳳姐聽秋桐告發後大罵平兒:「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只倒咬雞。」這說明平兒這時對尤二姐的態度已經不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更不是從鳳姐的利益出發,而是從一種人類同情心出發。當然,鳳姐的大罵,使「平兒不敢多說,自此也要遠着了」。看來,只有當作家深刻徹底了解人物的一切後,人物才寫得真實和有分寸。應該承認,平兒的良心是有限度的,她的心靈還不算高貴,她只能這樣走折衷的路,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認平兒對不幸的尤二姐真誠的同情。

賈母聽了讒言,改變原來對尤二姐的好感,漸漸不喜歡她。「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平兒還是背着鳳姐與尤二姐「排解排解」。尤二姐受盡折磨,感激平兒的關心照顧,臨死之前哭着說:「姐姐,我從到了這裏,多虧姐姐照應。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閒氣。我若逃的出命來,我必報答姐姐的恩惠;只怕我逃不出命來,也只好等來生罷。」平兒也不禁滴淚說道:「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從沒瞞他的話。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誰知生出這個事來。」這是平兒與尤二姐深摯的感情交流,我們應該相信這兩人的眼淚都是真誠的;平兒的後悔也是真誠的,不能看作是人格分裂,前後矛盾。

尤二姐終於被逼得走投無路,吞金自殺了,「當下人不知,鬼不覺」。第二天早晨,丫鬟們聽不見尤二姐的聲音,「樂得且自己去梳洗」。平兒看不過眼,對這些丫頭說:「你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着罵着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這是發自平兒內心充滿正常人性的強烈之音,「沒人心的」明顯暗指鳳姐、秋桐等人。這時平兒並不是要求丫頭們好好服侍一個二等主子,而是要「可憐可憐」一個病人。縱觀全書,如果說平兒是奴才,是一個沒有階級意識的奴隸,那麼,在這裏卻恰恰是說明她對被迫害者的同情,對罪惡製造者的憎惡,是一種人權平等意識的朦朧萌現,也是一種沉澱着的人性的喚醒!她這樣做,確實也感染了那些欺善怕惡的丫頭媳婦,她們心中的魔性退場,人性湧現。當平兒進來看見尤二姐已死,不禁大哭,而「眾人雖素習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比鳳姐原強,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平兒後來對尤二姐的態度言行,正是這些丫頭們感情淨化的催化劑。

平兒不是什麼「全人」、「能臣」,無需向她鼓掌叫好;但是,也不能因她屬於「鳳黨」而把她否定。即使是統治階級內部,在特定條件下,個人的思想品德性格對為善與作惡還是有決定性作用的,何況平兒畢竟還是個女奴隸。在階級社會,對人的分析離不開階級分析。但,在特定環境對人物做多維多方位的分析既包括階級分析,也絕對超越了單一簡單的階級分析。而是應將此作為人物階級分析的一種補充。命運規定平兒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奴隸,她為了保全自己又甘願當奴才。從人到奴隸,是無可奈何的客觀異化,但從奴隸到奴才,卻是可悲的主觀異化。然而,平兒畢竟是善良的,她的性格比較溫和,靈台還保存有一個未邪噁心魔佔領的清淨角落。鳳姐的心毒手辣是眾所周知的,平兒卻一貫主張「得饒人處且饒人,得省的將就省事也罷了」。她常勸鳳姐諸事不要做得太過,不過她畢竟是奴婢,所以她的勸阻只能盡可能採取委婉的方式。第44回,鳳姐打小丫頭,平兒也在場,小丫頭兩腮被鳳姐打得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如果挑剔起來,也大可加上「為凶手着想」的罪名;但其實這是一種巧妙的措詞,其本意是希望鳳姐停止打人,說明平兒還是不忍看到這種暴行的。

「判冤獄平兒行權」,是平兒在自己權力所及範圍內所行的「仁政」。本來鳳姐要蠻不講理地把五兒母女打40大板然後攆走,「或賣或配人」。平兒沒有執行鳳姐的決定,而是弄清了其中的是非曲直,保全了五兒母女。第二天,鳳姐又要審訊王夫人屋裏所有的丫頭,平兒又一次加以勸阻。她自然只能站在為鳳姐着想這個角度勸鳳姐,「何苦來操這個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但由於她說得懇切、真摯,所以鳳姐也聽從了。當然,這根本不可能改變鳳姐的本性。細究平兒保全五兒及向鳳姐勸說的動機,除了其較為善良的性格外,還有兩個原因:一、為鳳姐的本身利益着想,二、要對怡紅院的人留情面,這是出自對寶玉的好感。

總之,從平兒的外在活動所表現出來的內在精神狀態可以看出,由於平兒的命運遭際、階級地位、個人性格和氣質,決定了她的心態是情感型的,待人處事還是以人性為本。但是由於她自身利益而對鳳姐「親近」這一心理選擇的結果,決定了她以依附鳳姐為基本傾向而且是胸有城府,心存丘壑,非常理智,十分謹慎。這兩者的不同比例的均勻溶合使平兒成了這樣一個既熱情又冷淡,既善良又充滿奴才性的人物。——然而,她終究又是一個「有苦無處訴」的痛苦的人物,她的痛苦沉澱在內心世界中。

在平兒成了鳳姐權力的代理人,管起許多事時,她既沒像周瑞家的那樣為了向主子邀功而不惜踐踏他人,也不像襲人一樣搞陰謀陷害異己。當然,壓制不守本分的奴隸,維持榮府大觀園秩序是她要「管的事」,所以,在「茯苓霜事件」時她雖同意讓寶玉瞞贓枉法,卻也明確說:「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准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裏來完事,他們以後愈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有人說平兒這麼說話內容形式都有點鳳姐說話的意味,這不能否認,平兒是鳳姐訓練出來的得力助手;但是,平兒畢竟又是平兒,迎春乳母偷了迎春的累金鳳去抵押作賭本,事發以後,玉柱兒媳婦為她婆婆「百般央求」平兒:「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着說:「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贖了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這就是平兒處理問題息事寧人的方式,而這和鳳姐是很不同的。

曹雪芹給《紅樓夢》人物命名,許多是有寓意的。「平兒」這個名字,揣摩作家的意圖,或如前人所說:「鳳姐行事太過,賴平兒以平之。」其實,平兒這個形象被曹雪芹塑造得突出、立體。她的性格是「圓」的。中國有句古話:「智欲圓而行欲方。」平兒的「行」有某些「方」的地方,但表現出來,則十足是「圓」的;智謀上是「圓」的;性格上是「圓」的;待人、接物、處事也是「圓」的。但是,圓而不滑,圓而多智,圓而平易、平和,則是平兒這個人物性格的根本特徵。平兒到了後40回被安排了一個不能令人信服的「扶正」的結局,顯得呆板而不自然,蒼白而不生動。賈璉既不喜歡鳳姐的利劍刺人,也不喜歡平兒的軟索捆人。所以我們有理由推測,平兒最終不會被扶正。先前鴛鴦對平兒及襲人的警告還是有道理的:「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平兒,也只配有可悲的命運。續作者的設計既違反這個人物和環境的關係的邏輯,因而是不真實的。

「判冤獄平兒行權」,是平兒在自己權力所及範圍內所行的「仁政」。(YouTube截圖)
「判冤獄平兒行權」,是平兒在自己權力所及範圍內所行的「仁政」。(YouTube截圖)

備註

註1:塗瀛《紅樓夢贊論·平兒贊》,見《紅樓夢卷》第一冊。

註2:文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五輯。

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