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香港人──由政府領導、政黨領袖、議員、新聞工作者，以至普羅市民──經常會採用一種二元的思維，將社會公眾議題一分為二，一種為民生議題，另一種政治議題，兩者是可以單獨區分出來，各有背後不同的性質、計算、利益。而由於它們分為兩類，於是時而想像為對立的（例如一種說法是解決不了政治紛爭，所以應該專注民生議題，這方面減少，那方面便增加，兩者替換），時而理解為統一的（例如最常聽到的說法是，在政治失利時如何運用民生議題來挽回民意支持，即所謂先搞好民生），核心的想法是哪一邊輕一點，哪一邊重一點，是操控的結果。
在我看來，這類討論都是多餘的；從來就沒有「純民生」的民生議題，也沒有只有政治的政治議題。對某些人來說，這種二元思維的作用在於突顯政治是虛的，而民生才是實在的；又或者，歸類為政治的都是別有用心的、有所企圖的，而只有屬於民生的才真正惠民。所謂民生議題vs.政治議題基本上是一套政治修辭而已。不過，話雖如此，每有機會，記者還是要問主要官員，究竟一連串民生措施是否存在政治目的，而那些官員又樂於表明，他們的動機純正。
啊！沒有政治考慮？本地媒體找來專家分析，是否背後就真的沒有政治動機。然後，評論員加入辯論，氣氛熱鬧。本來是多餘的民生議題vs.政治議題的題目，又以很實在的形式呈現在社會大眾的面前──誰說這只是政治修辭？一個公眾議題就此塑造出來，足以擾攘兩三日。所以，在香港，從來不愁寂寞。大家明知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不能說服對方，可是卻仍然以為大家進行辯論；這是我們對所謂公眾議題的一種消費方式。
公眾議題的一種消費方式
讀到這裏，或者讀者們會問：那麼這篇文章不也是另一種公眾議題的消費嗎？當然，假如讀者有這種想法，亦無可厚非。不過，我的興趣倒不是民生議題vs.政治議題的辯論，而是這個討論本身就有一定的政治含義。而最為明顯的，是自認真正照顧民生者，經常暗示或明示任何阻礙他們工作的，都在搞政治。在他們的論述中，民生與政治不單止對立起來，而且出於政治動機的行動會破壞為民求福祉的民生議題。政治不是建設性的，它甚至是破壞性的。在這種論述中，政治是要提防的。而當然，站在對立面的另一種意見，一定不甘示弱，將對方的建議稱為「打民生牌」。其實，無論雙方打的是什麼牌，基本上他們都在政治角力，既要提高己方的支持度，同時也在過程中打擊對手。政治從來就是一個權力遊戲，雙方不輕易放過機會去玩政治，也可謂人之常情。所以，問題不是「這是政治嗎？」，而是「玩得是否高明？」。
林鄭政府三大特點
社會續燃燒坦白說，觀特區政府在過去7、8個月的表現，大家是有充分理由需要擔心──而且是十分擔心──的。林鄭月娥政府處理大事的手法，可以粗略地歸納為3點：（1） 一錯到底，以為否極泰來（但對社會何時才到達最低點？何時反彈？則沒有準確研判）；（2） 不善於搞團結（到目前為止，有人覺得政府領導已跟建制派修復關係嗎？）；（3） 不斷擴大打擊／衝突面（反修例風波的特點是隨着社會運動的發展，矛盾與衝突不斷擴散，逐漸連本來未有捲入其中的社會界別，都成為了參與的群眾）。這三大特點加起來，後果是整個社會繼續燃燒。
我相信社會的資源需要再分配，所以對於政府推行社會福利是個長期支持者。而聽到政府要搞民生，我不會反對。不過，如果政府有心推行新政，領導們必須明白，除了政策建議之外，還要講技巧、程序、手段。在剛過去的這個星期裏，政府不乏新計劃（由十畫未有一撇的到一些較為具體者），而且每一個項目都涉及政府支出。那個關於更新發展海洋公園的計劃，肯定會受到大包圍，建制派以至反對派，均會以不同方式、論述，令有關官員不好過；十大紓困措施（題外話：既然是長期、不斷地紓困，可否另起一個名稱，更切合其真正性質，以免誤導市民，以為大家面對的只是一時的、臨時的、過渡性的困難）挑起了中小企的神經，未有一些醞釀便拋出社會議論，充分顯示特區政府繼續重複修例過程所犯的錯誤，沒有跟工商界做好基本的團結工夫。我不會說特區政府的新建議都不是好主意，但如無意外，勢必出現爭議。又如果特區政府領導們對此再次掉以輕心，爭議必定蔓延，很快題目便演變為政府的財政管理與紀律。到時候對身邊很多問題感到不耐煩的中產階級也會加入「戰團」，參與討論這個政府是否懂得創造財富？是否懂得謹慎理財？能否照顧納稅人的利益？當然，以目前香港的財政狀况而言，要應付幾百億的新增開支，不會是問題。問題是市民是否接受政府的想法和做法。要搞好民生，其實需要有政治觸覺與分析。
特區政府領導如此操作手上的議題，可視為他們有着一股不會迴避爭議的勇氣，也可以看為他們缺乏總結經驗的能力，重複早前犯過的錯誤，為社會爭議、矛盾、衝突添燃料，繼續「火燒旺場」。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