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另兩位作者:
杜啟泓,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傳染病及微生物科醫生,專研流感病毒。
龍振邦,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傳染病及微生物科醫生,專研小兒科傳染病。愛憶舊懷古,以史為鑑。
在英國傳媒鋪天蓋地的報道,加上外交部的壓力之下,清使館終於在10月23日釋放孫文,孫文後來把此事寫成《倫敦蒙難記》。此書出版後,孫文從此名揚歐洲,成為歐洲人眼中的改革先鋒,同時也為他在中國人心目中塑造出一個英雄形象。
革命需要英雄,但「形象」始終是種抽象而虛幻的東西,時間一久,如果沒有實在的事物鞏固他抽象的英雄形象, 「形象」自然會煙消雲散。故此,在倫敦蒙難一事後所發生的事,才真真正正令到中國的改革踏上正道。
堅持改革中國之路
事實上,孫文這時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放棄反清改革,深造醫術,留在倫敦行醫,說不定能在哈利街(Harley Street)開設診所,加入英國上流社會,封爵稱侯,名利雙收;第二條路是繼續其改革道路,雖然康德黎曾勸他重新習醫,但孫文還是選擇革命之路。
在一般中國人心目中,反清是遙不可及的事,順民寧願繼續過着苟且偷安的日子,忍受守舊腐敗的滿清,憧憬清政府會有改善的一天。至於皇親貴族,以及一眾特權階級保守派更對民主改革極為反對,因為此舉將令他們失去特權,損及他們的收入和地位。
故此革而不改,非正道也。改朝換代而人心不變,中國永遠無法有尊嚴地重返國際舞台。有見及此,孫文重獲自由之後,在歐洲各國遊歷和演說,他又不時向康德黎討教西方政治文化;康德黎助孫文使他的改革思想理論更為成熟,最後成了我們熟悉的「三民主義」。
1911年武昌起義,孫文身在美國,因為受到嚴密監視而無法從太平洋返回中國,於是秘密從紐約逃回倫敦。1911年11月,一封電報從廣東寄到倫敦,地址一欄只是寫着「孫文,倫敦」;郵局職員一頭霧水,於是把電報送到滿清使館,使館職員滿心歡喜,以為可以乘機套取有關孫文的消息,於是派員送信到康德黎家裏。
恰巧康德黎剛剛不在,孫文則未到倫敦,康太太情急智生,取了電報入屋,急急抄下電報的內容(康太太不會書寫中文),然後交還電報,並說沒有此人。
不久,康德黎陪同孫文回家,大家到書房坐下休息一會後,康太太命女傭拿出自己抄寫的電報來。孫文看完,笑了一笑,便收起電報繼續與恩師聊天。康太太後來進書房一起飲茶,問及孫文關於電報的事。
康太太問: 「重要耶?余抄之甚費工夫也。」答曰:「此信出自汝之手筆乎?」
康太太曰: 「然也!」
康太太細訴前因,而孫文則再次細閱,並嘆其字形筆劃之準,實與漢人無異。
孫文繼曰: 「重要與否兮,現未為知也!然來信乃邀吾返國當大總統也。」後來,孫文回國後的改革道路並不順利,當了一年臨時大總統後便退出政壇。後來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一場又一場的內戰使到中國國庫空虛。期間孫文一直保持與康氏夫婦書信來往,康德黎亦多次嘗試以他的社會地位影響英國的外交政策,可惜並不成功。至於報章以至國際上支持孫文的力量亦逐漸減少(註一),最後孫文只好轉向蘇共尋求合作。
白康兩人的醫學貢獻
孫文最終於1925年因肝病逝世,康德黎於孫文去世後曾說:「吾生未嘗遇賢人如逸仙。何謂完人?唯逸仙能冠此名也。」至此,對孫文的恩師康德黎醫學貢獻也應補上一筆。
從前並無「專科」這個概念,很多時會一人分飾多角,例如白文信(註二),他既是內科醫生,會為病人做手術,而他在病理學、微生物學、寄生蟲學均有驚人成就;康德黎本身取得外科醫生資格,但他對傳染病學、熱帶醫學均有深入研究,還與白文信一起創辦倫敦衞生和熱帶醫學院(London School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
康德黎同是急救醫學的先驅,1878年他應邀加入聖約翰救傷隊,為該組織教學,並培訓急救員;又為聖約翰救傷隊編寫《急救創傷處理手冊》(Handbook Aids for Cases of Injuries or Sudden illness)。此書翻印再翻印,一直傳頌後世,一、二戰期間,此書救活了無數傷兵。康德黎又加入了英國紅十字會,為紅十字會編著了《急救手冊》(British Red Cross Society First Aid Manual)。
在傳染病學方面,康德黎對黑死病、瘧疾、肝膿腫、象皮病和麻瘋病均有研究。1890年,他曾與孫文(為其中文翻譯)到廣東麻瘋村進行研究,其後發表多份關於麻瘋的文章。
要數康德黎的醫學成就,不能不提他在肝臟手術方面一項重大的發現。康德黎在香港行醫時,做了多項解剖驗屍的研究,他發現如果因化膿或生腫瘤,整個右肝會萎縮,左肝則會隨之發大,以彌補右肝失去的功能;但左和右肝葉的分界線,並非位於在明顯分界的筋膜處。
1896年回英,康德黎獲查靈十字醫院委任為解剖學部門主任後,重新研究肝臟結構;1898年,康德黎發表一篇外科醫學界極為重要的文章,其意為:「肝分兩葉,以鎌狀筋為界。右大而左小,右厚而左薄。唯肉眼之所見實未為真也。以吾觀之,左右肝之血脈並不相連,而左右肝之分界也不在鎌狀筋,如以血脈分之,上則為榮脈接肝之處,下則為膽囊藏身之處,沿上下二處劃一線,則左右肝可平均分之。故肝之左右葉乃實體相連而血脈相分也。」此線的重要性在於手術切除部分肝臟之時,如果根據傳統的左右分界,出血會非常嚴重,甚至性命不保。如果從大靜脈到膽囊之間開刀,則可以減少出血的現象。康德黎曾說: 「沿此線動刀,則能動一葉而保一葉,失血之小,病者足以活命也。」德國外科醫生溫黛(Dr Walther Wondel)1911年首次成功切除部分右肝手術,而溫醫生也建議
把此線命為「康德黎線」(Cantlie’s line)。肝臟手術能得以發展到今天的地步,全靠康德黎的細心觀察和反覆考證所致。而「康德黎線」的理論至今,仍是肝臟手術的根本,其理論使肝臟切除術,以及右葉活肝移植手術能夠順利進行;而肝癌、肝硬化、猛爆性肝炎(Fulminant hepatitis)患者亦因此而得到重生機會。上述疾病多由乙型肝炎病毒引致,常見於香港、台灣及中國大陸一帶,故康德黎的理論實在造福了無數華人肝病患者。
白文信和康德黎皆由英國遠渡香港,最初的目的主要是為英國拓展殖民地的實際需要。不過,無可置疑,白康兩人為香港和中國(甚至全世界)的醫療、教學和科學研究三方面作出重大的貢獻。
白文信在臨床診斷治療、作育英材、醫學研究三方面均有卓越成就。他以身作則,在每方面皆有平均發展,不會偏重某一方面而忽略了其他範疇;康德黎則上承白文信之先,在前者建立的基礎上,繼續發揚光大,讓理論得以實踐,夢想能夠成真。白康兩人不但成功為香港華人培育第一批華人西醫,其中一位更成為清末革命之發起人孫文。
康德黎醫學理論影響深遠
今天的香港大學在肝臟研究方面發展迅速蓬勃,其肝病研究國家重點實驗室(State key Laboratory for Liver Research )更在肝移植和肝炎兩方面的研究均達到世界級水平。
在肝移植研究遇到的主要困難,乃缺乏屍肝以供移植,保留「全屍」的觀念在華人心中植根深種,多數人皆不能接受損贈器官這個概念,令屍肝短缺,故此待換肝者的輪候時間亦相對較長。
為解決此問題,香港大學於1996年首次以右葉活肝移植之用,而此技術在肝移植的範疇實為一項重大突破。至今,香港大學已為千多人進行肝移植手術,死亡率低於2%。香港大學能達今天之成就,有賴先賢康德黎細心觀察與反覆考證所得的成果,其肝臟解剖學理論為日後的肝臟切除和移植外科手術,奠下穩健的基礎。
【註一】莫理信醫生(Dr. George Ernest Morrison, 1862-1920)為倫敦《時報》的北京特約記者,他在國際社會極具影響力。
當時的通訊並不發達,歐洲對中國所發生的事,很多也靠「中國通莫理信醫生」報道。不過,莫醫生對孫文的報道並不友善,反而對袁世凱推崇備至,後來更成為袁世凱的政治顧問。
不過,莫理信臨終之時,卻要求友人請康德黎到床邊對他說:「若吾昨知今之孫文,則中國之命運不同耳!如蒙康君將此事告示天下,予感激不已!」可惜歷史並不容許「如果」的存在,而康德黎亦於1926年去世,剩下的只有「憐憫」。
(西醫書院教務長康德黎.三之三.完)
原文刊於《信報》,文章與圖片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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