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數周不厭其詳探討語言與文字,是本欄有關文化討論的一部分。語言文字是文化的載體,也是教育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在香港這個環境下,有幾個問題需要探討。
香港的社會,基本上是華人社會,就算人口,華人佔了93.6%;這還不計來自其他國家的華裔人士。香港的文化,無疑基本上是中華文化。一進入香港,首先聽到的是中國話,看到的文字是中國字,家庭吃的也是中國菜為主,當然還有更深層的文化,例如人際關係、教育觀念(以後再談)。
多語環境 自然習得
文化是要傳承的。或者說,若不刻意隔斷,文化是會自動流傳的。因為文化是不經意的。在文化中生活的人,是不會質疑本身文化的;因為大家都認為是理所當然。但是有系統的文化傳承,主要靠語言文字。那就是教育不可推卸的責任。
本欄以前談到學習。學習是人的天性,許多東西,是在生活中不經意地學會的。嬰孩飲食,是自然學會的。嬰兒學走路,即使家長不刻意加速,孩子還是會走路的。孩子的一些生活習慣(如進食、穿衣),都是自自然然,不假思索地學會的,我們叫「習得」(acquired)。以有別於大人為孩子刻意設計的學習。
這裏,語言與文字,就很不一樣,語言一般是習得的。一般來說,語言,就是說話。語言,就是在說話中學會的,很少有教育裏面專門教授說話的。但是外語就不一樣。因為孩子生活中沒有外語,因此需要系統的設計,才能學會。但這是指生活中沒有的外語。
在很多社會,許多孩子從小就生活在多語的環境之中。周前在菲律賓訪問De la Salle大學,接待我的那位年輕人,是回教徒,家裏說烏都語,但是他長大的社區,說的是另外一種地方語(忘記名稱),但是需要懂得流行的菲律賓語(Philipino,達伽洛語的變種),但是到了中學,就全部用英文。前後使用4種語言,那是他們社會的常態。
也是周前,在印度海得拉巴(Hyderabad),因為社會較為發達的城市,外省(邦)移民甚多。很多學生與老師,有自己的母語,要懂當地的Telegu語,又要懂作為全國公立學校教學語言的Hindi(印地語),但是私立學校裏面,全面的用語是英語,而英語也是官方語言之一。因此,大多數人都通三、四種語言。
這裏想說明的是,掌握多種語言,是很多地方的常態。居民只懂一種語言的,只有兩種情況:最邊緣貧窮孤立的農村,或者是最富裕的英語國家。
這種多語環境,相當普遍。英語對於上述的菲律賓、印度,算不算外語?假如我們純粹用政治眼光看,英語在兩地都是殖民地遺留下來的。或者說,都會帶來殖民地宗主國的文化。按照這種觀點,應該去掉英語,才能算是「去殖民地化」,「恢復本民族的尊嚴」。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英語在這兩個國家,都已經是普遍的語言。一、它是國內各種族之間溝通的橋樑。二、它是讓這些國家在國際上立足的因素之一。菲律賓,在外打工的,不管是家務助理、司機還是護士,不管是英、美、港、台,還是中東阿拉伯國家,對於個人存活、國家收入,英語是一個大因素。
印度,要是沒有英語的流通,就不會有大量的科技人員在發達國家流通,不會有大量的科技中介公司在印度本土發展,也不會有如此大量的印度商人佔領據東部非洲的主要商業。
採用英語
到這些國家看看、聽聽,英語已經發展成本土化的語言。詞彙、聲調都已經與英國人、美國人講的英語,有很大的差別,不過仍然是能夠與人家溝通的英語。
這些國家之所以使用英語,無疑是過去殖民地的影響。但是到了今天,很難說他們因為使用英語,就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或者說,英語是殖民地的遺毒。那可以是一種學術研究的角度,但卻不是這些國家的現實。到菲律賓、印度看看,都是文化氣息非常重的國家。
可見,英語、英格蘭人的母語、殖民地語言,三者並非一回事。
相反的例子是新加坡。新加坡立國不久,就強調英語,而其他語言都是第二語言。這是很特別的:把一門外語,作為第一語言。在教育體系也是如此。1980年代的學校,小學之後的分流,就是看英語程度;其他種族的華語、馬來語、泰米爾語,原來是學生的母語,都變成了第二語言。現在回顧,是反映了新加坡非常實用主義的國策。也的確為新加坡的國際地位上升,打下了充實的基礎。事實上,很多新加坡的知識分子家庭,即使是華人,家裏也只說英語;孩子可以不懂華語。
但是後來,從種種方面,也許感到純粹英語的不足。比如說,只用英語,很難傳承豐厚的儒家文化,一度強調西方價值(如莎士比亞),就感到很單薄。又比如說,中國的發展,華語的用途大增,只懂英語,就會不方便。另外,又不鼓勵使用華語的方言。以前南洋一帶多語的環境,在新加坡逐漸消失;以往(至今在馬來西亞)人們能講廣東白話、福建話、潮州話、客家話、海南話……這些方言都在下一代消失了。方言裏面豐富的文化內涵,也隨之而消失。從外面看來,很覺得可惜。
英語優勢 文化壓迫?
周前提及早年給香港人學英語的讀本,似乎可以作為很好的案例,這裏略為介紹一下。幾乎是40年前,偶然的機會,得了一本莫文暢先生編的《唐字調音英語》,1904年出版。裏面就會教廣東人如何讀英文的,有點像今天有些通勝裏面的摘錄。莫氏的英文序言中,就申明這是供說粵語的人自學的。
裏面從字母讀音開始(L = A勞,R = 鴉勞)(小字輕讀),然後是單字(衫鈕 = button = 不豚;牛尾湯 = Ox Tail Soup = 惡時梯勞叔皮),短句;最後還有便條、書信。其中不少商業用語,用政治眼光看,那是「買辦」的用語,如點貨單 = inventory = 煙墳佗離;記事紙 = Memo =。尾毛(。表示音要向上揚)。裏面還有不少介紹西方服飾的各個部分。可見當時不少西方文化已進入香港的華人世界。
但是,再細看,也有不少是把華人的飲食(鹹菜、蓮藕)、服裝(棉衲、長衫)、風俗,嘗試用英文表達的,可見也有不少的文化交流。從非政治的角度看,這又是文化共融的開始。書的開頭,有各方的推薦書,包括皇仁書院的院長,甚至總督金文泰,而金文泰是精通中文的。離開政治觀點,看出來的東西會很不一樣。
使用外語真正需要考慮的,反而是機構的語言,特別是高等院校。曾經在各地探討大學的國際化,教學與工作語言,是一個考驗。若是採用外語(英語),會不會因為語言能力,影響學者的地位?這是另外一種大問題。以後有機會詳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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