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去聽了鮑勃迪倫(Bob Dylan)的演唱會,他作為一個流行歌手,卻獲得了201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能把如此重量級的文學獎頒給一個流行歌手,就像把茅盾文學獎直接頒給了崔健,肯定是備受爭議。其實除了這項諾貝爾文學獎之外,格林美獎、奧斯卡獎、普利策獎等世界不同領域的最高獎項,他都拿到手軟。喬布斯生前是他的鐵桿粉絲,稱他是一位真正的跨界天才。喬布斯在49歲見到了迪倫本人時非常激動,他是這麼說的,「我當時緊張極了,跟他說話時舌頭都打結了。他是我的偶像、英雄,我真怕他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聰明,讓我高興的是他還是那麼敏銳,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樣,Bob沒讓我失望。」
除了喬布斯之外,鮑勃迪倫還有很多重量級粉絲,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就曾說過自己的iPod上播放率最高的歌就是迪倫的,在他總統任職期間還給迪倫頒發了總統自由勳章。還有那些平時桀驁不馴的搖滾大腕們,在鮑勃迪倫面前都秒變成粉絲。羅大佑家裏的書架上竪着《鮑勃迪倫歌詞集》。鄭鈞說過:鮑勃迪倫對他們喜歡搖滾樂的人來說,就像神一樣。汪峰的專輯《信仰在風中飄揚》就是在向迪倫的歌詞「答案在風中飄揚」致敬。
影響眾多名人的反戰歌手
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多的重量級粉絲?並且在很多人眼裏已經是英雄的喬布斯,也會把鮑勃迪倫作為一個終生唯一的偶像和英雄來崇拜?因為喬布斯也是深受美國六十年代文化的影響,而在那個時候鮑勃迪倫已經是一個文化符號和反戰英雄。他的成名作Blowing in the wind(《在風中飄揚》)是電影《阿甘正傳》中珍妮彈唱的一首歌曲,這是他最早的反戰歌曲之一。後來他還陸續又出了很多經典的反戰歌曲,雖然他自己是一直刻意和主流社會保持距離,冷冷酷酷的,但是他的音樂總是在關懷社會,同時也撫慰人心。他是老嬉皮士的典型代表。
美國的六十年代,當時的背景是二戰後迅速富裕起來,又經歷了極右的「麥肯錫主義」,再加上越南戰爭讓人厭煩,反戰加上黑人民權和女權運動開始抬頭,是個政治上激盪的年代。因為富有,美國開始有時間反思,因此文化也非常繁盛,是個很有趣,且思想非常開放的年代。因為捲入越南戰爭,也開始讓東方文化柏克萊走進美國人們的視野,所以這也是一個東西方文化交輝的時刻。很多年輕人開始學禪,甚至去印度或者去日本進行深入學習。
《喬布斯傳》裏也講到喬布斯與禪結緣的往事。在喬布斯19歲的時候,他就從里德大學輟學去了印度靈修,在那裏被剃了光頭,過了7個月苦行僧般的日子。縱觀他的一生,去印度靈修並不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他對東方精神、印度教和佛教禪宗的熱愛和信仰貫穿一生。從印度回到美國後他遇到了一位精神導師,就是《禪者的初心》這本書的作者鈴木俊隆,當時他是舊金山禪宗中心的管理者,因此喬布斯可以繼續學習禪宗。
東西方文化交輝的時代
喬布斯終身都保持着坐冥想的習慣。他的辦公室有兩百多平米,裏面幾乎沒有什麼辦公傢俱。據說他在決策新產品前,都會在地板中央開始禪坐,然後根據直覺做出選擇。所以,禪對於他本人的生活,以及對他的產品設計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們熟悉的喬布斯時代的Apple產品風格都是極致簡約的,黑白為基調,這是禪的一種境界。後來喬布斯極力推崇和擁護的包豪斯風格,也和禪有着之妙。包豪斯風格是乾淨實用的設計理念,即設計上既追求簡約又具有表現精神。所以我們看喬布斯時代的產品,既極度簡約又不至於冷冰冰,而是充滿了趣味。我前不久去蘋果新蓋的圓形劇場一樣的大樓去看了,有點像福建土樓,但也是很簡約,以白色為主,已經成為了一個景點着。
除了東方文化的盛行之外,六十年代文化的開放性還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年輕人喜歡生活在公社裏,像喬布斯也曾經在公社生活過一段時間。這個公社是一處果園,周末的時候喬布斯就會住到公社裏,給蘋果樹修剪樹枝。因為這段經歷,以及喬布斯本人也很喜歡蘋果,所以後來給公司命名也用了蘋果這個名字。
喬布斯的很多靈感來自鮑勃迪倫。而鮑勃迪倫的靈感來自於五十年代崛起,六十年代影響力很大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這是一群鬆散結合在一起的詩人和作家,他們性格粗獷豪放又自由不羈,生活簡單以浪跡天涯為樂,尋求自由,所以也有一部分人會縱慾、潦倒和沉淪,因此被主流社會稱為「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傑克·凱魯亞克,他寫的小說On the Road(在路上)可以說是「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在路上浪蕩,希望能在路的另一端找到新的信仰。
他的第二本書《達摩流浪者》是我最喜歡的一本,這本書是獻給寒山子的,我們熟知的《寒山問拾得》這個典故中的寒山。這本也是他非常精彩的一本自傳體小說,書中宣揚的自由上路、追求理想與愛的理念,可以說影響了六十年代整整一代的西方青年。其次還有詩人艾倫·金斯伯格,他被奉為是「垮掉的一代」之父,他既是詩人又是文學運動領袖,還是旅行家和宗教徒。他對中國文化也很感興趣,1984年來到中國,在中美作家會議上即興創作了一首詩歌《北京偶感》,中國文化尤其是諸子百家和禪宗都或多或少都影響了他的創作。
反思及嚮往和平的一代
除了文學領域,音樂界也是相當自由奔放。當時的搖滾歌手約翰連儂,作為披頭士樂隊的主唱之一,他和他的太太小野洋子一起做了一個行為藝術,宣揚「不要戰爭來造愛」。以及胡士托音樂節也是那個時候的產物。這個音樂節不像現在那種商業味道很濃的音樂節,是感性的音樂冒險,是年輕人的狂歡。著名導演李安也非常喜歡那個時代,還拍攝了一部電影叫做Taking Woodstock(香港譯《胡士托風波》)。始於1986年在內華達沙漠每年舉辦的火人節是灣區一位叫做哈維的人創辦的,也延續了這種狂歡風格。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這個荒漠里憑空建一個只有八天壽命「城市」,可以進行任何大膽的藝術創作,人們穿着甚至有人全裸。與國內的各種節不同,這個節日幾乎沒什麼商業氛圍,唯一售賣的物品只有兩種:冰和咖啡,其他任何生活都需要自帶。活動的高潮是最後一天晚上會舉行焚燒巨大火人人像。第二天人們離開,所有垃圾自己打包帶走,片甲不留,就如同人間蒸發一樣,這裏又恢復成荒無人煙的沙漠,非常地超現實。我在1997年的時候去過,後來寫了火人節的故事發表在1998年的《從北京到加州》一書裏。
六十年代美國的思想是自由自在,反戰的嬉皮士們又被稱為「花季的一代」(The Flower Generation)。他們喜歡穿色彩鮮亮的紥染衣服,頭戴鮮花,向路人宣傳和平反戰。這個運動始於加州柏克利,標誌性的地點在舊金山的市場區,海特街和阿什伯里街交叉口已經是迷幻搖滾音樂的一個聚點。著名的樂隊傑佛森飛船、感激的死者都搬到那住了。這是狂歡、反思而嚮往和平的一代。我覺得那代美國人比現在美國人有意思。但那時美國的富有,其他國家趕不上。今天的美國明顯向右走了,也走向了沒落,每天都擔心別人,特別是中國超過它的地位,充滿不安全感。
當然自由和狂歡也會帶來不好的一面,比如說年輕人醉心於吸食大麻。嬉皮教父Timothy Leary(提莫西李瑞)是我大學時美國同學John Press特別愛跟我提的一個人。李瑞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是哈佛大學心理學老師,提出激發熱情、內向探索、脫離體制,而成為美國六十年代反文化的偶像。他1950年在柏克萊獲得的心理學博士,後來在哈佛因為就大麻向學生做實驗,被學校開除了,因為他的理念和試驗太前衛、太危險。這個愛自由的人早期還短暫地在西點軍校呆過兩年,其實他本人就在西點出生,多麼滑稽。如此熱愛自由的人在軍校里當然鬧得不歡而散,還上了軍事法庭。但二戰時他又參軍了。我個人對印第安文化和儀式非常感興趣,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儀式上那麼的迷幻與進入那種催眠狀態,是不是和他們當地的植物有關?他們是不是吃了什麼可以製造幻覺的草?沒想到,李瑞當年就對此事感興趣了。他在一科學雜誌上看到說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在宗教儀式中利用植物產生致幻效果。他就大膽跑到墨西哥嘗試了能致幻的迷魂菇。如果大家玩過植物大戰僵屍就知道迷魂菇有着進入迷魂的特點。
吸食大麻進入迷幻世界
1972 年,李瑞因為私藏大麻被捕。這之間他利用心理測試成為獄中的園丁,最後越獄。在阿爾及利亞、瑞士等多個國家輾轉逃亡之後,李瑞最終在阿富汗被捕並遣送回美國。為了縮短刑期,李瑞做了FBI的線人,刑期也由30 年減到了3 年。
他出的書當年很受歡迎,受《西藏生死書》和《道德經》影響。他有幾次失敗的婚姻,他的第二個太太是一位模特兒,後來跟他離婚,嫁了一位亞洲問題的學者,生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演員烏瑪紐曼,她主演的《亨利與瓊斯》我超級喜歡。這部電影的猶太裔導演飛利浦高福滿和他的兒子彼得高福滿也是我來美國認識的最早的朋友之一。
李瑞和艾倫金斯堡、約翰連儂等都是好朋友。他曾經準備競選加州州長,對手是列根,約翰連儂甚至為他寫了競選歌曲,但是因為他的犯罪前科,沒有成功。李瑞於1996年在比佛利山莊去世。之前他在八九十年代成為電腦與網絡的倡導者,並預測了網絡的繁榮和虛擬現實,而且在網上更新他去世的情景。他很前瞻,對意識、宗教、心理的研究貢獻很大。他的言論與觀點對於正統美國來說都是太超前,太前衛,太開放。他曾被前總統尼克遜稱為美國最危險的美國人。
當時人們的生活,那個年代的種種就好像是一場關於生活和生存的實驗,古希臘酒神式的實驗。大家知道,古希臘和古羅馬因為氣候因素而盛產葡萄,當地多製成葡萄酒,因此神話裏有酒神的故事和關於豐收的慶典狂歡。希臘酒神帶昂尼斯、羅馬酒神巴克斯,他們掌管繁盛與重生,而古希臘和羅馬時期文化和哲學等各個方面都極為繁盛。
思想解放激發創造力
自由奔放的六十年代帶給年輕人很多靈感,這也是為什麼喬布斯作為一個學理工科,一個技術出身的人,會有這麼高的審美品味和創造力的原因。只有一個開放的文化環境才會有很多人才湧現出來。我也是因為看了相關的文學,比如《在路上》,以及聽了披頭四的歌,非常嚮往那個年代,最終選擇去柏克萊加州大學讀書。在我看來,古希臘的思想解放是西方藝術、哲學、科學(如醫學、幾何學、物理學、天文學等)的基石,意大利與歐洲的文藝復興帶來了工業革命,蒸汽機,中國有春秋時期諸子百家,百花齊放,後來就發明了弩,冶金術,戰國進入鐵器時代,秦朝短暫,但漢朝就出現了造紙術、指南針以及渾天儀。而後唐朝的開放,帶來了宋朝的大發明,如活字印刷術與火藥。再看美國六十年代的思想解放的活躍,直接影響了後來硅谷的計算機與網絡的革命。
這些思想解放的寬鬆時代激發了人們的創造力,促進了後面的社會進步。所以還是應驗了中國那句話:要敢想才可以敢幹。
前段時間因為給我的第三本英文書May in the America做宣傳和簽售,又去了一趟加州,在那裏最有名的書店East Wind Bookstore(東風書店)舉行簽售會。一家書店取這樣的名字,可以看出應該是非常熱愛中國文化。當時柏克萊加州大學的亞裔美國學Asian American studies的一些學生和教授都來了。所以這次來加州,來到了柏克萊,就讓我想起了美國的60年代,於是又重讀了傑克·凱魯亞克寫的《達摩流浪者》。
有一段他描寫自己打坐的經歷給大家分享一下:「我在柏克利這段期間,我和艾瑪古德寶同住在他那間覆蓋着的別墅式小屋。小屋位於梅爾街一棟大房子的後院兒,門廊已經朽壞,向地面下斜,圍繞在一些藤蔓之間,門廊上擺着搖椅。每天早上我都會坐在搖椅上讀《金剛經》,院子裏除了長滿即將成熟的西紅柿以外,還有滿眼的薄荷,讓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裏還有一棵優雅的老樹,每天晚上我都喜歡盤腿打坐於樹下。在加州10月清爽的星空下參禪的感覺,世界上別無他堪與匹敵。」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描寫,僅僅是看文字,也會讓我懷念在加州生活的日子。我現在生活在德州,這裏是與加州完全不同的牛仔風情。對於一個作家,多種經歷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加州仍然是我最深切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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