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不可以英譯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翻譯作品《杜甫詩集》無疑是一項鉅構,但成就總不免使人質疑,原因是中國詩歌(尤其是杜甫的)根本很難(甚至無法)有效作其他語文的翻譯。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耗費8年時間,埋首翻譯中國唐朝大詩人杜甫存於人世的1400首詩歌,出版《杜甫詩集》(The Poetry of Du Fu),據說6卷3000多頁的書,重量達4公斤。

這無疑是一項鉅構,但成就總不免使人質疑,原因是中國詩歌(尤其是杜甫的)根本很難(甚至無法)有效作其他語文的翻譯。

宇文所安也有舉例說明其難處:唐詩沒有時態,也很少使用代名詞,幾乎沒有可拿來分辨單數或負數的方法。例如「鳥飛空」(bird fly sky),究竟是「一隻鳥在天上飛」還是「一群鳥在天上飛」?

這些微枝細節的難題當然很惱人,但我覺得始終不及唐詩這種體式和語言特點所帶給翻譯者的困擾,可以說是幾近於無法克服。

杜甫寫作態度特別刻意求工

作為集大成的詩人,杜甫詩歌各體兼擅,而其中尤以七言律詩成就最大。七律和其他近體詩一樣,特別講求格律的特點。8句詩分成4聯、雙數句尾押韻、其中3、4句和5、6句要對偶,還有字句中平仄的字音規定,要把這種特色充分用另一種語文表達,除非不要求格式,否則很難達成效果。

杜甫在唐代詩人之中,對自己詩的寫作要求特別高。他說過「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是一種家族特長的文化事業,寫作態度特別刻意求工。他晚年說「晚節漸於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其實何嘗不是一生文藝創作的追求目標?

杜甫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在律詩這種體裁中有驚天動地的創意和表達。特別是需要講求對偶的兩聯,用高度感染力的文字,融會氣勢磅礡的景象,把人生感悟提升到一個很高的境界。錢鍾書《談藝錄》「七律杜樣」條指少陵「江上誰家挑樹枝」、「今朝臘日春意動」、「春日春盤細草生」、「二月饒睡昏昏然」、「霜黃碧梧白鶴栖」、「江草日日喚愁生」等詩,「以生拗白描之筆,作逸宕綺仄之詞」,沒有特殊的地域語言特色,沒法有效表達感情。而錢氏所特別指出之「杜樣」,「乃指雄闊高渾,實大聲弘,如『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指麾能事迴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路經灩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一類」,迻譯為外國文字,不要說七字一句的要求了,能用適當語言包羅萬象,而還像「詩」,真的要求具有鬼斧神工的筆觸了。

還要考慮中文字的字音特點。中文一字一音,而且有其聲律特點。早期詩歌,基本採用自然聲律。到了六朝,對聲律有系統研究。梁朝沈約寫成了《四聲譜》,把研究心得引進詩歌寫作之中,是為人工聲律。唐朝詩人在前人艱苦研究的基礎下把聲律說發揚光大,作為詩歌格式的基本要求。創作者其實不止在需符合格律要求上有字聲獨特處理,就是在出口成章的同時,就能彰顯詩歌聲律特點。像《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中,用險仄韻腳,把一段寒冬凌晨的艱苦旅程具體抒述,情景交融。像當中「指直不得結」連用5個仄聲字,把其淒楚盡情傾訴,要用適合的外文詞匯翻譯,兼能表達當中情韻,就是高手也應心勞力瘁,也不要講求其效果了。

這是西方人所應該知道和認識的杜甫嗎?

作為一個詩歌翻譯者,宇文所安的視點比較獨特,他說杜甫「是一位有點古怪的詩人」。他認為將杜甫哪些比較有名的詩如《月夜》(Moon Night)、《春望》(View in Spring)拋開來看,杜甫這個人會更加有趣。他注意到杜甫和家人搬到成都,安好新屋子時,他寫跟別人要果樹和陶器。翻譯者感興趣是:「以前可沒有人寫過這種詩」。另外,杜甫有一首讚美他僕人修好了屋裏汲水系統的詩,覺得「是一首很棒的詩,內容關乎生存於真實世界的喜悅與發現,而不是生存於曲高和寡的詩人世界」。他發現杜甫的詩有描寫醬油的,也有把拆除瓜棚的瑣事拿作和商朝滅亡的對比。但說真的,這是西方人所應該知道和認識的杜甫嗎?

中西詩歌互譯例子多不勝數,例如西方的十四行詩,英文叫Sonnet(譯作商籟體),是在14句詩中,採用四四三三的構句方式,在押韻結構與文字構成上皆有嚴格限制。中國新詩人有將14行詩譯為中文的,也有仿傚這種詩歌體裁從事創作的。這是很好的文化交流的嘗試,但能否把原作──特別是原作所存在的文化背景──搬到中國來,這很令人存疑。如果要將更講求格律的中國詩歌譯寫為外文,其複雜性更是毋庸置疑了。

當然作為文化交流的一種方式,有志者把文字翻譯,不管中西向還是西中向,都是值得欣賞的。但把杜甫英譯,撇除形式格律,或許較令人稱道的會是作者所生存的歷史時空和創作背景的介紹,讓外國人知道世界曾經出現過這麼一個偉大詩人,也有積極意義。但較令人擔心的,如果把詩作精神特色模糊了,把詩人生活的歷史時空曲解了,就像把金點成為鐵,那4公斤的譯作重量,就會有些得不償失了。

鄭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