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其龍神父是研究香港教會歷史的重要學者,他曾花了五年的時間,根據香港教區檔案處、羅馬教廷傳信部,以及歐洲多個修會所提供的大量文獻,完成了香港天主教傳教史的博士論文。15年後,論文被譯成中文,在2014年出版了《香港天主教傳教史1841-1894》一書,將香港天主教教會早期的發展歷程,全面地呈現出來。
夏神父早年在羅馬念神學,70年代初期,亦曾到德國讀哲學。至80年代,他任職天主教香港教區傳播處,並擔任《公教報》的總編輯。為此,他曾赴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傳播碩士課程。90年代初,夏神父調任檔案處主管,其後,更兼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天主教研究中心主任。
早在4月下旬,已想約夏其龍神父做專訪,因為聽說他將會退休。
夏神父在4月出版了《拉丁語法入門》和《拉丁入門讀本一》兩本新書,而且在5月17日舉辦新書發布會,探討漢語和拉丁語的異同。
我在發布會結束後,直接向他提出邀請,他也答應了。
可是他真的太忙,直到前一陣子,才抽出時間來,接受訪問。
訪談那天,我跟攝影師跑到馬鞍山的聖方濟堂,跟他聊了幾個小時,內容當然離不開天主教研究中心,有關拉丁文、歷史的教學,以及文化考察……
天主教研究中心
話匣子打開,我才知道夏神父已於7月底,在天主教研究中心主任的崗位上退下來。
他說:「我今年已踏入77歲,中大已一再寬限,退下來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年紀,此外,亦考慮到接班人的問題。」
天主教研究中心於2005年成立,主要研究本港天主教教會的發展,十多年來,展開不同的歷史研究計劃,將天主教的發展與香港社會連結在一起,進行相關的研究工作。其中包括「鹽田梓──客家村落與天主教」、薄扶林「太古樓」的歷史研究,以及香港天主教墳場、香港各種不同修會的歷史研究。此外,還對香港天主教學校的發展作出深入研究,探索50至80年代香港天主教的教育。
拉丁文的教學
夏神父在中大任教,始於1999年,當時哲學系的系主任關子尹教授,邀請他教授拉丁文。關教授認為學哲學的人,在思想方面的訓練,需要學習拉丁文,而研習拉丁文,亦可加深學生對西方文化的了解。
拉丁文課程為選修科,神父已教了十多年,他的學生,除了來自哲學系,還有英文、歷史、音樂、法律、建築、生物、醫學、藥劑等不同學系。由於他們對自己研讀的科目有興趣,希望學習多一點拉丁文,讓自己對本科的了解更深。
夏神父指出「古代語文是思索人生要義,以及人類何去何從等問題的線索。學習拉丁文文法,不單只可以鍛煉腦筋,還可以提升書寫能力。」
前人早已善用比較的方式,以學習不同的語言,其中十九世紀末,馬建忠參照拉丁文語法研究漢語語法,撰寫《馬氏文通》,開中國語法學之先河。
夏神父亦受到啟發,他希望藉着課程,闡述拉丁文的基本語法,更將拉丁語和古漢語作出對照,以中國古典作品為例,讓學生學習拉丁語時,同時認識古文的特色,從而提高學生對母語的了解,藉此鼓勵學生認識西方文化之餘,對中國的傳統文化,也多加認識。
夏神父認為,現代漢語受歐西語言影響過甚,故此不適宜與拉丁語作對比。至於古代漢語和拉丁語,都可稱之為「文言文」,但在語法上,卻是兩個極端不同的系統,不過,二者也有相似之處,那就是言簡意賅。也許,古代文字刻在石頭、陶器、青銅器,以至寫在布帛和竹簡上,不得不簡短。
許多古代語言已不復為今人所用,拉丁文亦不再是日常用語言,看似遙不可及,但在現實生活中仍不時出現,如e.g.、etc.、alma mater、status quo……
一般人對拉丁文望而生畏,覺得拉丁文難學和複雜,夏神父說「主要是因為拉丁文的語法和中文南轅北轍。用中文來表達,如『我吃飯』,先是我,隨即是吃,就是我吃的意思;最後有飯出現,就知道是我在吃飯;拉丁文的語法卻不一樣,次序本身不帶意思,可以先出現『我』和『飯』,而在全句最後一詞,才出現『吃』。因此,用拉丁文來表達,開口前一定要先想清楚好一切,不能順口說出來的。」所以講話之前,要深思熟慮,想清楚才說。
頓了一頓,他又接着說:「此外,還得要學習詞樣變化和組合。拉丁文要透過詞樣的變化以表達意思,例如同是『吃』一字,『你吃』有一個詞樣,『我吃』又有另一個詞樣。在拉丁文中,一個名詞有10個詞樣,形容詞則有30個詞樣,動詞更可以多達200多個詞樣,確是難以掌握。」拉丁文講求準確,不容含糊,對以中文為母語的學生來說,更不容易。
他隨之指出「1962年召開的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之後,拉丁文不再是教會的通用語,但它一直是認識教會傳統的重要媒介,而且在學術世界仍有其影響力。例如新發現的植物或生物,通常以拉丁文或希臘文字詞起名。甚至在學術以外,不少商品名稱,亦取自拉丁文或希臘文字詞。」
夏神父雖然不再擔任天主教研究中心的主任,但他仍然教授拉丁文的課程。除了暑期班,在9月初開課的還有「中世紀拉丁語」。中世紀時代,西歐的拉丁文著作,大部分作者都是神職人員。這個課程的學習材料,以拉丁文文獻為主,要求比較高,如果學生已有修讀拉丁文的基礎,當然會較好。
文化考察活動
「我在歐洲十多年,而天主教教會亦是在西方文化中成長,故此我對西方的歷史文化亦比較了解。」夏神父在歷史系,最初任教的碩士課程是「西方中世紀的歷史」,然後是羅馬帝國、希臘的歷史,就因為這樣,開展了後來一系列的歐洲文化考察活動。
「學生一般對歐洲的了解不多,畢業後便想直接前往那些地方考察。」夏神父遂以導師的身份,先訂立主題,設計一條主線,然後再安排重點考察的地方。
他認為「每一個地方,都有值得深入了解之處,尤其是從亞洲人的角度,認識西方的文明,也很重要。現在我們看到的所謂西方文明,其實很表面,例如時裝、消費品等等。」
夏神父說,最初是以中大歷史系的名義,舉辦文化考察團,但後來因為行政問題,就改用「文明研習社」的名義主辦有關活動。
考察之前,先提供專題講座,內容主要圍繞此行的目的,當地的文化歷史,參加者分組做報告。到達當地視察後,有新的發現,便可以再作分享。每次的行程都安排得很緊湊,讓大家體會不同的歷史時空,總有得着之處,不負「研習」之名。
沙爾德的教堂
自2006年開始,夏神父每年都帶領學生到外地考察。「我較為熟悉中世紀的歷史,配合神職人員的身份,最初便帶他們去看教堂。例如在法國,有很多別具特色的教堂,尤其是哥德式的教堂,可讓學生大開眼界。」
西方的文明很豐富,但他們會盡量避開大城市,例如過巴黎而不入,「熱鬧繁華的大城市,何需神父帶領參觀?」夏神父笑着說。
「從巴黎坐一個小時的火車,便來到沙爾德鎮(Chartres,又稱沙特爾)。我們可以住在這裏,逗留十天,體驗當地的生活,亦可以看到法國人如何處理古舊的教堂⋯⋯」看來,神父已到過這個小鄉鎮多次。
「沙爾德聖母主教座堂(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Chartres),有如百科全書,教堂本身的彩繪玻璃、雕塑、教堂大門⋯⋯全都很可觀,亦值得我們去學習。」這座法國哥德式建築高峰時期的代表作,有「石雕聖經教堂」之稱,精彩之處甚多,一個星期都看不完。
「除了教堂本身值得參觀之外,在最近五、六年,令人驚豔的,還有鐳射藝術,他們將教堂的歷史,透過鐳射光影的變化展現出來。整個市鎮,無論是河邊,還是劇院,都有類似的設計。縱使純粹觀看晚上的鐳射藝術表演,已值回飛機票的票價。」夏神父娓娓道來,教人悠然神往。
毛里裘斯的故事
除了沙爾德,還有另一個地方,夏神父亦去了五、六次之多,那就是毛里裘斯(Mauritius),也就是他的出生地。
夏神父的父親是廣東梅縣客家人,本來在香港一間小型的百貨公司工作。日本將要入侵香港前,老闆將女兒嫁給他,要他們前往毛里裘斯,經營百貨小生意,以逃避戰亂。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香港光復後,一家子才回香港,神父當時只有四歲。
「這個印度洋的島國,由火山爆發形成,自然生態環境非常獨特,島上的風景很美,生長的植物也很漂亮,值得一去再去。當人類發現這個海島的時候,島上沒有野獸,只有昆蟲、雀鳥。野獸是由人類帶進去的,最初由荷蘭人從印尼將鹿運過去,因為鹿吃素,吃草便可以生存,從此人類便可以吃鹿……」
「毛里裘斯的四周被珊瑚礁環繞,一條白色的海岸線,包圍着整座海島,印度洋的海水不能直接衝擊毛里裘斯,沙灘很美,海灘上的不是沙,是珊瑚殼的粉,既白且幼……」夏神父淡淡道來,宛在目前。
難怪馬克·吐溫曾說過「上帝先創造毛里裘斯,再仿照此地創造了天堂。」(”Heaven was copied after Mauritius”)。這句讚嘆,賦予此地浪漫而神秘色彩。
毛里裘斯引人入勝的,並不僅僅是那些動人心魄的天然景觀,「作為中國人,還可以探索當地的華僑史。」夏神父繼續說下去。
毛里裘斯曾分別被荷蘭、法國、英國佔領,淪為殖民地。第一批華人到此地當勞工,大概在1790至1820間。荷蘭人佔領印尼時,看中了中國人的刻苦耐勞,曾在印尼招聘中國人,其中大部分是福建人,前往毛里裘斯工作。現時,島上仍有很多華人建造的廟宇。
1835年,英國廢除奴隸制。毛里裘斯的奴隸,是法國統治期間從非洲大陸和馬達加斯加販運來的。法例生效後,奴隸翻了身,可轉做合約勞工,但他們不願意再耕田,因為待遇比以前更差,有些人甚至返回非洲生活。由於缺乏勞工,英國人先從印度引入勞工,但四、五年後,因為條件太苛刻,印度政府不再批准勞工出口,於是英國政府轉向中國沿海等地的居民招手。
第二批華人勞工,多來自南海順德一帶,大約在1839年,此時正值鴉片戰爭前夕。毛里裘斯與印度政府談妥條件後,再派印度勞工前來。華人不用耕作,便轉做其他的工作,例如經營小商店。他們熟悉當地的環境,也知道工人的需要,從大城市買入貨品,然後運往山區零售,「例如售賣一支支的煙,一匙匙的油⋯⋯沒錢付帳,還可以『記數』,商人的生意,從零售逐步發展到貸款,借錢給有需要的工人。」從此華人逐漸富起來,搬到市區居住,改做批發生意,然後再發展下去,生意愈做愈大。
第三批華僑,大多是客家人,在19世紀中葉,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失敗後,其中一些遺民漂洋過海,逃到毛里裘斯。
華人對毛里裘斯的發展貢獻非常大。當地有一個名人朱梅麟,是第二代華僑,父親來自廣東梅州,千里迢迢,走到毛里裘斯。早期在山區開店鋪,後來前往市區營商,成為市區商會的主席,在政界繼續發展。朱家在毛里裘斯非常有地位,1968年毛里裘斯獨立後,朱梅麟曾擔任過部長。他的兒子在當地開設銀行,女兒曾在北京任職外交大使。1998年,為紀念他對國家的貢獻,當地的25盧比貨幣上,印上朱梅麟的頭像。從小商人到銀行家到政府官員,這就是他們的家族歷史⋯⋯
談到這裏,夏神父仍意猶未盡,他接着說:「當地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奴隸山』,即莫奈山(Le Morne Cultural Landscape),Le Morne有『悲慘』之意。這座山位於毛里求斯西南部,外形有如《小王子》插畫中那頂帽,山勢險峻,林木茂密,四邊都是懸崖峭壁。在整個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一直都是逃亡奴隸尋求自由的避難所,奴隸被主人欺壓過甚,便逃跑到山上躱起來,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1835年,英國政府解放奴隸,曾派士兵上山通知他們,奴隸誤以為即將被捕,於是決定以一種慘烈的方式來捍衛自己的尊嚴,紛紛跳崖自盡。」
正因為這段悲壯的歷史,這座山於2008年,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時至今日,莫奈山是毛里裘斯著名景點之一,亦成了奴隸解放運動的象徵,揭示出尊重與平等的重要性。每年的2月1日是毛里求斯的廢除奴隸制紀念日,在全島各地舉行音樂會和紀念活動,特別是在這座富有象徵意味的地標。
不一樣的旅程
每年,「文明研習社」會舉辦兩次外遊活動,例如8月中去沙爾德,另一次就安排在12月中,前往不同的地方。由於旅遊的目標,鎖定為文化歷史,通常參觀的地方,大多是教堂、博物館、考古遺跡等等。
文化遊的主題每年不同,每次的地點都不一樣。其中一次,是「朝聖者之路」,由巴黎出發,前往終點──西班牙的Santiago de Compostela(「繁星原野聖地牙哥」)。
另外,2011年的「波羅的海之旅」,也令夏神父印象難忘。旅程的主題有三:一是維京人的南下;二是十字軍的北征;三是琥珀之路。「這次行程既刺激,又豐富,我們也考慮重辦。」夏神父不忘補充。
不過,世界之大,值得參觀的地方還有很多,「今年的12月中,我們會去突尼西亞,考察迦太基文明的發源地,行程宣布後,三天便滿額。」夏神父的「粉絲」甚多,不一樣的旅程,當然很吸引。
「又如埃塞俄比亞,考古學家在該處發現了人類最古老的骸骨,非洲很多國家都用西方語言溝通,但埃塞俄比亞保留了原來的方言──來自中東的閃族語言,因為它從未曾做過殖民地,我們還可以看看那座擁有千年歷史的阿克蘇姆『方尖碑』,它曾遭意大利的軍隊掠走,被運往羅馬,2008年才歸還給埃塞俄比亞。此外,我們還想去波斯帝國,即伊朗和伊拉克一帶。」談到文化之旅,夏神父如數家珍,侃侃而談。
探索文化之旅
眼前的夏其龍神父,溫文儒雅,露出謙和、親切的眼神,說話時不卑不亢,聲音很輕、很柔和,讓人感到很誠懇。跟他聊天,可謂賞心樂事。
無論是說起拉丁文教學,還是文化考察活動,夏神父婉婉道來,娓娓動聽;聽他細述沙爾德的教堂、毛里裘斯的故事,也教人心往神馳……
我們談了三個小時,我不像在訪問,倒像聽了一堂課,經歷了一段文化之旅。
世道莽蒼,風雲變幻,說不準,有一天,能跟隨夏神父習拉丁文,到處遊歷,探索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文化。
固所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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