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6月,一年一度的「中國戲曲節」又來了。
6月下旬,我去看了新編粵劇《媚香留情》,編劇是新劍郞,他也演出侯朝宗一角。
還有廣東四合院「大八音、說唱、廣東音樂及古腔粤曲」音樂會,節目也很吸引。我看的那場,剛好有新劍郞演唱古腔粤曲《甘露寺訴情》。
那天晚上,在後台巧遇新劍郞,我說:「田哥,想約你做專訪。」
他二話沒說,便答應了邀約。難得的爽快,真好!
訪問那天,我們相約在油麻地,在「八和」附近一間咖啡店內,他熟悉的地方。我們一邊喝茶,一邊便聊將起來。
喜歡粵劇,才可以堅持走下去
新劍郎原名巫雨田,行內人都稱他「田哥」。
「黃大仙廟前面,幾乎長期有一個戲棚,我常常跟父母到戲棚睇大戲。」小時候,受到父母影響,他已是個粵劇迷,從小就愛看戲。
初中時的一個暑假,母親鼓勵他去學戲,「戲班的其中一個主辦者,是我家的遠房親戚,他介紹我去吳公俠老師那邊習藝。第一次學戲,我還記得,是在亞皆老街的『木業工會』,我的師姐有洪虹、薛家燕……」吳公俠老師的徒弟頗多,尹飛燕、林錦堂也曾拜他為師。自此一邊讀書,一邊學藝,偶爾也踏台板。
當時的田哥,正在求學時期,並未視演戲為職業,純粹是為了興趣。
60年代的香港,社會經濟環境不太好。他中學畢業那年,適逢六七暴動,經濟更蕭條。「那時,沒有什麼工作可做,升讀大學,更是遙不可及,好自然,便進入戲行。」他印象中,有一次曾與羽佳同台演出,但印象已很模糊。
「我初出道的時候,其實捱得好辛苦。演戲賺取的金錢,除了養活自己,還要置裝,所以要『死慳死抵』。」田哥坦言,那段時期是成長階段,雖然辛苦,也是值得的。
他邊學邊做,亦不斷進修,以充實自己,例如追隨許君漢學習北派,「當時的師父很好,不會斤斤計較,大都願意傾囊以授。」他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那些年,他很年輕,也很努力,勤於練功「很多時候,我都係『搭單』去練武,例如李鳳聲在印度會練功,我便跟着她去,不斷自我增值。已經十八、九歲了,當然不想再向家人伸手取錢……」他一再告訴自己,捱過了這段日子,便有好日子過。
「投身學戲,如果不喜歡粵劇,很難堅持下去,因為這條路實在很艱辛。」田哥坦言,粵劇的路從來不易行!
走埠星馬,是一生最好的歷練
1967年,粵劇市道已走下坡,隨後的兩年,好像有點復甦,但到70年代初,戲班便陷入低潮,既然在香港缺乏演出機會,他只好走埠,開始到星馬一帶登台,斷斷續續的,「直到80年代,我便索性留在那邊繼續發展,一去十多年。很多人有一個錯覺,以為我不是香港人……」他邊笑邊說。
「我的師父當時已沒演戲,也不是著名的大老倌。加上香港人才濟濟,沒有人脈之助,在香港演出的機會不多。」就因為這樣,田哥只好另謀出路,走埠去也。
當時在星馬登台,一台戲連演20天,「夜場上演的是有劇本的戲,但日場做的,卻是「提綱戲」,手上只有一張提綱,戲該怎樣唱、怎樣演,完全不懂,便要抓緊時間,向前輩請教,他們也毫不吝嗇的教導我們。例如明天要上台演出《斬二王》,今天晚上才開始學,非常急就章。」因緣際會,他學到很多古老排場戲。
前輩經常說:「學過不如做過,做個不如錯過,錯過不如錯得多,但不是在同一點上犯錯,錯得愈多便會學得愈多。」透過演出,從實踐中學習,田哥自言得益不少。
「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歷練,也是我演藝生涯中,最重要的里程碑。」談及往事,他毫不猶豫地說。
田哥慨嘆,在星馬演戲,客觀環境並不很好,樂師的水平比較參差,「在香港,我們可以跟着音樂唱;但在那邊,便要帶着音樂唱。如果可以駕馭那班樂師,在那邊『唱得惦』,回來香港演出,簡直『識飛』,完全沒有難度。」那種歷練,是用錢買不到的。
他記得有一次,在香港演出《南海十三郎》的薛覺先,唱「寒江釣雪」一曲時,「咪」壞了,他只好用真聲唱出,結果效果很好,贏得滿堂喝采,掌聲不絕。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真正的本領、唱功就是這樣「練」成的。因為得來不易,所以他份外珍惜。
當地有很多名師,蔡豔香老師是個中表表者,出生於粤劇世家的她,當年以「踩砂煲」的獨門絕技及南北武術而贏得「女武狀元」的稱號,至今仍為粵劇界前輩津津樂道。
「我跟蔡豔香的關係很好,彼此相識數十年。我跟她第一次合作,她還是正印花旦,後來她年紀大了,身型胖了,便轉做丑生。」
「我回港多年,但每年都會返回吉隆坡,一定去探望她。」蔡豔香今年四月回港,在油麻地戲院作示範,田哥亦有幫手,「最初示範是公開的,但我反對,最後決定只供八和會員作內部觀摩。」
「蔡豔香是個有名望的花旦,但已經八十多歲,行動也不方便。我想保持她在觀眾中美好的形象……」相信大家也了解他的心意。
蔡豔香示範「紮腳十三妹」,還想上台,但她的腿不行。田哥心疼老人家,只好跟她說「我來,你講,我上台做。」
回港發展,《戊戌政變》是試金石
1987年,梁漢威搞新派粤劇《戊戌政變》,邀請新劍郎回港演出飾光緒一角,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演這齣戲,好像是試金石,帶來很好的迴響,讓他考慮回港發展。
「80年代開始,我在星馬演出十多年,一直住在吉隆坡。自從威哥找我回來演出後,香港才開始有人認識我,找我回來演戲。」
當時他仍然未敢放棄星馬的演出,因為在那邊的生活安定,在香港仍然是浮浮沉沉,比較動盪。直到幾年後,他覺得時機成熟,可以在香港立足,於是在1991年結婚,成為「大馬姑爺」後,1992年便返回香港發展。
田哥在星馬,不但學藝多,演出多,戲迷也不少,可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十多年來,我在星馬,可謂無人不識,但始終不同在香港,總好像缺乏了一點東西……」他覺得要在香港覓得一席位,能在本地的粵劇界走紅,才稱得上「紅」。
梁漢威早於八十年代,已倡導粵劇改革,追求創新,《戊戌政變》可說是踏出改革的第一步。「田哥」曾參與此劇演出,他認為「創新與傳統是互補的,可以百花齊放,新舊兼容。無論是創新、懷舊,甚至走中庸之道也可以,讓觀眾自行選擇。總之,不要背棄粵劇的『根』便可以。」
他勇於嘗試新的東西,除了粵劇,也演舞台劇,例如在《袁崇煥之死》中演崇禎皇帝,在《南海十三郎》中演薛覺先,甚至在音樂劇《耶穌傳》中演耶穌。
麥秋找他扮演耶穌一角,他第一句便說:「我不是教徒!」麥秋的回應也很直接了當:「我只是找一個演員,合適便可以了。」彼此有共識,一說即合。
編寫劇本,始自《荷池影美》
論及粵劇劇本,田哥不諱言最喜歡的還是唐滌生的戲,而在眾多的劇本中,他最喜歡的是寫於1958年的《白兔會》,對於此劇,他情有獨鍾,因為劇本寫得實在很好,「如果我做文武生,一定演出此劇。」
文武生是台柱,是一台戲的男主角,自然成為不少戲行中人的目標,但對他來說,演文武生也好、演小生也好,其實都無所謂。他笑言「我是個演員,你把我放在哪一個位置,都是演員而已。行內稱之為『職分者當位』,演小生,我也不覺得貶低自己。」
「在今年的中國戲曲節,我剛演完《媚香留情》中的文武生,但接着有戲班找我做小生,我也覺得完全沒問題。」他繼續說。
話題一轉,我們談到《媚香留情》,大家都知道,劇本取材自孔尚任《桃花扇》,寫的是侯朝宗與李香君的愛情故事,此番由田哥負責重新編寫,未看之前,大家都渴望知道結局為何。
「究竟侯朝宗會降清?還是入道?如何令觀眾信服,實在不容易。這個戲在舞台上,曾有不同的演出版本,以『重上媚香樓』作結,我認為是一個不錯的安排。」
他改編這個劇本,可謂得心應手,因為早已知悉演員陣容,他與南鳳、阮兆輝、鄧美玲等演員已是老拍檔,彼此合作無間。「我寫的時候,已想像輝哥將會如何演繹楊龍友,鄧美玲演的李貞麗也非常出色,那是一種歡場中的愛,有點曖昧,比較滄桑,但令人回味不已……」他最喜歡的是楊龍友與李貞麗的一段感情戲。
田哥還告訴我們,構思《媚香留情》,只醞釀了幾個月,整個架構分場安排好之後,下筆其實很快,「我每天大概寫三個小時,寫了10至12天左右便完成劇本。」
原來他的創作,始於2001年,第一齣撰寫的劇本就是《荷池影美》。
這齣戲本來是葉紹德先生負責編寫的。「我已經想好故事結構,弄好故事大綱,亦寫好分場,只待德叔填詞,但他當時腰骨痛,未能執筆,我便先開始寫。」當時他剛好去多倫多演出,坐飛機來一來一回,幾乎已寫了半齣戲,開頭和結尾都寫好了,但德叔仍未痊癒,結果整齣戲由他獨自完成。他很感激德叔的信任,讓他自由發揮,從此走上編劇之路。
「編劇對我來說並不困難,因為我熟習粵曲……我先醞釀好故事架構,然後『埋位』便寫。德叔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填小曲的方式,跟他一樣,都是先列譜,然後逐字填上,所以唱起來都很順暢。」
到2004年的《碧玉簪》,主辦單位本想請葉紹德編寫,但他之前已寫過一齣,給「慶鳳鳴」演過,所以不想再寫。結果編劇之責,又落在他手上,「珠玉在前,我尊重德叔,請他當顧問。」
田哥跟德叔認識已久,交情深厚。「我曾請他收我為徒,不過,他說『我不收徒弟』……」兩人的關係,可說亦師亦友。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見兩、三次面,很多時候在逸東酒店飲茶。後來德叔患病,我們每個星期亦至少見一、兩次。他過來看醫生,也常約我吃午飯。他走了,我實在很捨不得,現時我的書枱上,仍然放着跟他的合照……」說起德叔,他的語調愈來愈低沉。
談到他編寫的劇本,戲名大多四字詞,他說「我不喜歡用太長的戲名,例如《寇下森羅》、《搜證雪冤》、《情夢蘇堤》等,不自覺地愛用四字詞。在《媚香留情》中,我寫的口白,大多都是四個字,也許這是個人的偏好,遂漸演變成個人的風格也說不定。一般來說,我寫的曲詞比較簡潔。」
他認為撰寫劇本,遣詞用句,不能過於艱深晦澀。第一要令看劇本的演員明白,第二要讓觀眾聽得明白,如果要翻查康熙字典才能明白,那就太過分了。
「一個好的劇本,要講究起承轉合,從這場過度到另一場,要讓觀眾滿意,看完頭場,可以有興趣追下去。這些寫作技巧,不易拿捏,需要學習。」
無論編和演,都需要磨練,十多年來,田哥已寫了30個左右的劇作,亦作出了多方面的嘗試。無論是充滿濃烈陽剛氣息的《寇下森羅》(2010年),還是按傳統排場編成的《搜證雪冤》(2014年),到近年以創新手法寫成的《情夢蘇堤》(2017年),每一齣作品,題材各異,亦呈現出不同的風格和特色。
傳承推廣,為粵劇費心盡力
田哥在粵劇界,從藝超過50年,曾參與多個劇團的演出,除了編寫劇本,還積極投入粵劇的傳承、推廣工作。
「我的生活,無論衣食住行,靠的就是粵劇,難道不能為這個行業盡一點力?能力所及,便盡心去做……」十多年來,為了推廣粵劇,他已做了不少工作,到學校主持講座、工作坊。他認為走進校園,在學校引入粵劇,至少讓年青人認識粵劇到底是什麼,在培養觀眾方面,也有正面的影響。
在粵劇的傳承方面,自2012年開始,香港的八和會館,在政府的支持下,在油麻地戲院推出「粵劇新秀演出系列」,為新人提供一個學藝及演出的平台,由六位資深的粵劇老倌擔任藝術總監,田哥是其中之一,負責挑選劇本、講戲排戲……將粵劇的表演藝術口傳身授。
「前輩常說飲水思源,我今天的一切都來自上一輩,現在為後輩做一點事也是應該的。」過去的一年,他已經為香港演藝學院的學生,排練了兩個戲。他的認真、投入,正是後輩的最佳榜樣。
今天的年輕新秀,能以粵劇為生嗎?「做大戲絕對可以『糊口』,只要你有能力,用心去演便成,優勝劣敗取決於自己。」他道出個人的看法。
台前幕後,繼續做到百分之一百
眼前的田哥,身材高佻,體型標準,我們問他每天可有練功?
「練功是十多歲時的事,那時候很認真,每天操練幾個小時。現時的演出,主要還是吃老本。坦白說,我做『金雞獨立』,比很多年輕人還要穩當,還要漂亮……」他笑着說,幾乎要站起來示範。
他告訴我們,近年已減少演出,「我不再接神功戲,因為大多在夏季演出,天氣太熱,身體支持不了,反正我也有很多工作。」
回想當年,他不禁搖頭嘆息「記得二、三十歲時,在農曆七月,我可以做足26日戲,而且有日、夜場。現在,身體己不復當年……」
今時今日,田哥在粵劇藝術上的成就,已備受肯定。他認為演粵劇,必須要有心,才能演活戲中的角色。而唱腔在角色的表現中至為重要,演員不能為唱而唱,一定要唱出人物的心聲,表達人物的感情。浸淫多年,他的唱腔,亦不屬於什麼家派,已發展出個人的特色。
從台上到台下,從台前到幕後,他一再強調「粵劇,對我非常重要。我享受我的工作,享受在舞台上的每一刻」。談到未來計劃,他當然會繼續踏台板,但會較為側重幕後的發展,例如當藝術總監、編寫劇本……
他透露明年3月份,香港藝術節計劃演出中國的四大南戲「荊、劉、拜、殺」,而足本《雙仙拜月亭》,由他當藝術總監,指導新秀演出,因為劇本比較長,接近五小時,只好分為日夜上下兩場演出。
看來我們要拭目以待,觀賞田哥如何將的唐滌生這齣名劇,搬上舞台。
在個多小時的訪談中,田哥從早年的學藝的過程,談到今天在粵劇界的發展,分享了他在演藝生涯中的種種經歷……聊得興起,還即時清唱幾句,完全沒有大老倌的架子。
訪問完畢後,田哥應攝影師的要求,與我們一起步行至油麻地戲院,在那處取景拍照。其平易近人,亦於此可見。
在戲院門口,我們揮手告別。
想起了田哥早前榮獲「2018藝術家年獎(戲曲)」時的得獎感言:「有朋友用實至名歸來形容我得到的這個獎,我受之有愧。我只不過是盡我自己的能力,做到我的百分之一百,我也將會繼續這樣做。」
擇善而固執,田哥對粵劇的熱誠,對粵劇的堅持,對粵劇的貢獻,實在有目共睹。
期待不久的將來,在舞台上再見到田哥演出他的拿手好戲,欣賞到他那獨特的唱腔、矯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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