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與文明的復興

所有經驗都表明,成功取決於創新,即以自己文化為主體的創新。也就是說,照抄照搬外國經驗不行,固守傳統也不行。從這個角度來說,今天人們提倡文化自信不可以是復古,更不是庸俗文化的回歸。

文明的才是可持續的。近年來,中國高層針對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思想滿天飛、盲目崇拜西方的現象提出了四個自信,即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在這四個自信中,最後一個自信文化自信無疑是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很簡單,沒有文化自信,其他的自信都提不到議事日程上來;甚至可以說,其他三個自信的根源就在於文化。中國之所以能夠找到自己的道路、自己的理論和自己的制度,其根源就在於文化。

的確,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免不了需要向西方學習,因為西方走在中國的前面,有很多好的經驗可以借鑒;但學習西方並非要把中國變成西方,而是使得自己變得更好。如果西方有什麼中國就要學什麼、西方怎麼做中國就怎麼做,那麼就大錯特錯了。儘管中國和西方都屬於人類社會,享有共同的價值,即普世價值,但並不是說中國可以用西方的方式來實現這些普世價值。即使在西方範圍內,不同的國家都是使用自身不同的方式來實現這些價值的。

二戰以來,有太多的發展中國家對西方國家東施效顰,結果不僅實現不了這些價值,反而使得自己的社會陷於貧困落後,甚至無政府狀態。而那些學習西方但沒有簡單照抄照搬西方國家經驗的國家和地區,反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這方面,西方學術界有很多的經驗教訓總結,反而是發展中國家本身(包括中國)的知識界對此沒有什麼共識,因為在發展中國家,是否學習西方往往成為一個政治問題,而非學術問題。

從經驗層面看,這個問題是很清楚的。中國向西方或者外國學習是晚清以來的事情,因為之前中國認為自己是最先進和文明的。被西方列強打敗之後,尤其是被中國昔日的學生日本打敗之後,中國才走上了學習外國的道路。但每次經驗都表明,凡是做外國的原教旨主義者,失敗是必然的;凡是能夠根據中國現實的需要來學習,或者能夠把外國經驗中國化的,成功的機會就大。

這個經驗從孫中山到今天都是如此。這裏只討論政治方面的學習,因為政治是核心問題。孫中山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中國不能原原本本照抄照搬西方制度,因此他和他的同仁創造出了一個五權憲法,即把西方的三權(即立法、行政和司法)和中國的傳統兩權(即考試權和監察權)結合起來。但即使如此,他試圖引入的基於多黨政治之上的西方議會制度很快就失敗了。之後,他開始主張和轉向學習蘇俄。孫中山之後,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是向蘇俄學習的。但不同的學習方法導致了不同的結果。

改變敵視西方觀念

共產黨的領導人毛澤東可以說是最痛恨、最反對原教旨主義的。在革命期間,他是通過反對照抄照搬西方經驗而確立其領袖地位的。他竭力反對王明等為代表的教條主義,也就是反對原教旨主義版馬克思主義,通過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才取得了中國革命勝利的。建國之後,蘇聯視自己為原版馬克思列寧主義,試圖把自己版本的制度強加於其他共產主義國家。

同樣,毛澤東在此扮演了反對原教旨主義的角色。當蘇聯進行大規模集權的時候,毛澤東反其道而行之,實行大規模的分權運動。所以,儘管蘇聯和中國都實行所謂的計劃經濟,但兩種經濟體的運作方式全然不同。回溯歷史,這也使得蘇共和中共在日後具有了不同的命運。

鄧小平的成功也是這個路徑。在共產主義陣營中,鄧小平首先改變了敵視西方、視西方制度為敵人的傳統思維和意識形態,而毅然向西方開放,向西方學習。鄧小平及其之後的中共領導人始終沒有照抄照搬西方制度,儘管中國在很多方面已經深度融入西方體系。這也使得中國各方面的發展包括道理、理論和制度具有了自主性。

所有經驗都表明,成功取決於創新,即以自己文化為主體的創新。也就是說,照抄照搬外國經驗不行,固守傳統也不行。從這個角度來說,今天人們提倡文化自信不可以是復古,更不是庸俗文化的回歸。但很可惜的是,在文明復興和文化自信的表象下,優質傳統沒有回歸,而那些劣質傳統已經快速流傳開來,成為了一些人的實踐,例如盲目的兒童讀經班、女德班和唐裝和漢服之爭等等。而這些在毛澤東時代都是被稱為牛鬼蛇神而被清理,很多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革命目標。

更為嚴重的是,有些復古並非真正的回歸中國;相反,所謂的復古也是照抄照搬西方或者被西方思想殖民的結果。唐裝和漢服之爭便是一例。對一些人來說,漢服比唐裝更能代表中國。但問題是,漢服能代表中國嗎?在中國文化中,直到近代和西方接觸之前,漢不是民族,而只代表一種文化。用今天的話來說,到漢代,中國早已經是多民族融合了。種族意義的族的概念在中國是不存在的,是近代從西方進口的。當時的很多歷史學家就反對使用這個概念,但被大量傾向西方思想的學者所接受。很顯然,這種包含種族主義的民族概念,直到今天仍然對中國產生着巨大的負面影響。

作為唯一沒有中斷過的文明,中國的傳統自然不能用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封建專制落後來形容。中國文明具有很多好的基本制度傳統,例如三層資本的經濟結構(頂層的國有資本、底層的民營資本和政府與民間合作的中間層)和內部三權分工合作制度(決策權、執行權和監察權)。兩千多年裏,皇帝來來去去,但這些基本制度都生存下來了。愈應當明確指出的是,這些制度的生存和發展也大多是通過內部革命而實現的。

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政治革命,消滅了歐洲和日本意義上的封建,確立了統一的政治制度。因此,美籍日裔作家福山說,秦王朝是歷史上第一個近代國家(modern state)。這是確切的,因為歐洲到了近代才出現類似中國那樣的官僚體制。更應當指出的是,西方近代官僚制度的確立,深受中國傳統文官制度的影響。中國的世俗文化(主要是沒有宗教的道德)在蒙古人打通歐亞大陸通道之後,就開始傳向西方,對西方的啟蒙運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中國的文官制度先是通過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引入英國,後來也影響了美國的制度。

到了宋朝,中國進行了第二次政治革命,即基於客觀考試成績之上的科舉制度的正式確立。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批評中國,認為中國沒有歐洲那樣的貴族,導致了政治專制。但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中國的漢唐都是大家族統治,唐之後的大家族更導致了門閥制度,導致了國家的分裂。唐朝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改革自漢以來的舉薦制度,實行考試制度,但不徹底。宋朝競爭性科舉制度的引入便是第二次政治革命。它徹底消除了政治大家族。盡管皇權是壟斷的,但政權(執行權或者相權)則向全社會開放。中國也不存在像印度那樣的種性制度,各個社會階層都可以通過科舉制度進入政權。

這裏就導致了一個什麼是民主的問題。歷史學家錢穆曾經認為中國有中國式的民主,當時被很多人批評。但錢穆的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只不過應當說得更清楚一些。在西方,民主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政治家族的統治。很多國家,直到今天還是由政治家族統治,幾個大家族之間的競爭或者它們之間的輪流執政就叫民主。不過,政治家族的概念,並不出現在西方的民主教科書裏面。

亞洲的日本也一樣,自明治維新到今天,日本的家族政治從未間斷過。政治家族統治意味着什麼?很明顯,意味着政治過程被這幾個家族所控制,多數人很難參與進去。民眾表面上的投票權,並不意味著他們享有實質性意義的參政權。

中國傳統的優良制度

因此,如果從量化的角度看,中國因為沒有家族統治,能夠參與到政治過程的人數會遠遠多於西方。

中國傳統的優良制度遠遠不止這些。就基本制度來說,除了三層資本制度和內部三權制度之外,還至少應當包括如下幾項重要的制度:

一、政教分離,即敬鬼神而遠之。中國文化承認宗教生活,但認為宗教是個人的私生活,不能用來影響政治,用來執政。在西方,早期政教不分。政教分離是一個漫長且充滿血腥暴力的過程。而在廣大的穆斯林世界,直到今天仍然實行政教合一的制度。

二、政商分離,即士、農、工、商。商或者金錢不能直接轉化成為政治權力。盡管商人不能自己參與政權管理,但商人的後代是容許和鼓勵參加科舉考試而進入政權的。商人也經常可以購買一些不那麼重要的政府職位。

三、有教無類,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中國文化一方面承認社會事實上的不平等,但同時又強調通過制度設計可以實現平等,或者接近平等。科舉考試制度是建立在有教無類基礎之上的。對人的認識,中國沒有像西方那樣基於種族、膚色、宗教等之上的分類方法,而只是把人分為文明的和野蠻的,而這兩者之間的差別也只決定於是否接受了教育。

四、經濟管理和發展作為政府的內在責任。近代之前,中西方對政府和經濟關系的看法大致一致,但近代之後,西方資本主義崛起,資本變成社會的主導因素,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就變成了資本的專利。今天,在西方,如果有人提倡政府干預經濟,那就會被視為不正常。這也正是今天西方所遇到的最大的問題:政府知道經濟出現了問題,但沒有權利來干預。

在中國文明裏,管理經濟和發展經濟一直被視為是政府的內在責任。二戰以來,在亞洲,只有日本和四小龍(韓國、新加坡、台灣和香港)逃避了中等收入陷阱。在這些經濟體之後,中國大陸和越南也迅速崛起。而這些國家都屬於儒家文明圈,都享有發展經濟是政府的責任的經濟哲學。

也應當強調的是,所有這些優良制度,之所以成為優良,是因為它們都能與時俱進,不斷更新自己,不僅適應新時代的需要,更要引領新時代。而更新就是制度的自我革命。

如此看來,在提倡文化自信的今天,迫切需要一場新的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既非復古,也非西化,更非拒絕現代化。它應當是文明的、進步的、先進的,甚至具有革命性的。如果文化自信演變成了復古、排斥其他先進的文化、拒絕人類社會現代化所需要的共享價值,只會導向國家的封閉和落後。封閉就要落後,落後就要挨打。這是中國以往的歷史教訓,也會是今天的歷史教訓。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