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房市與中國非典型經濟

在房地產領域,民企、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是中國最有權勢的三大既得利益,沒有一屆政府有能力同時應付這三大既得利益。要理順房市和股市兩市,就要掌控錢的流向,即把資金從房市導向股市。

這麽多年來,苦惱着中國政界、學界、商界和普通民眾的,莫過「股市」和「房市」了。各界不知動用了多少人財物力來應付這兩市,但大多都是事倍功半,兩市不僅沒有好轉,反而給人愈來愈糟糕的感覺。直到今天,人們連這兩市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都不甚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兩市所呈現出來的局面既反映了中國經濟的非典型性,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經濟研究界的窘境與難堪。

在很多治理有效的國家,一般說來,政策領域的決策和政策研究是相對分離開來的。這種分離保證了政策研究的相對獨立性。儘管政策研究者也避免不了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但因為研究是開放的,各方的利益都可以先表達出來,再經過正式的討論程序,基本上可以知曉各類政策會導致的結果和對各方的影響。政策研究者當然決定不了決策者會接受哪一個方案,因為接受哪一個方案又是另外一個政治過程。決策者(一般都是政治人物)最終接受的方案,可能是各種政治力量和利益的綜合方案。

不過,也有一些強勢政治人物可能會接受比較極端的方案,一意孤行,但這種決策行為往往會導致精英層的分裂,反而使得政策的通過或者執行受到巨大的阻力。這個過程儘管漫長一些(即低效率),但也在減少錯誤的同時實際上提高了決策和執行的效率。

與之不同,中國政策領域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決策者既是政策研究者,也是決策者。這個政策模式的優勢在於決策效率高,但其劣勢也是存在的,即沒有一個有效的政策論證過程,政策往往缺失科學性,要不產生負面的政策效果,要不就執行不下去。很顯然,當決策者也是政策研究者的時候,研究者肯定是為了論證自己的決策,而這個論證過程往往選擇對決策有利的證據,而有意或者無意間忽視對決策不利的證據。

中國的房市和股市就是這種決策模式的產物。先說股市。早期股市是內部操作和腐敗的象徵。但這可以視為是「發展」過程的必然產物,很多國家的股市早期也是這樣的,規制化之後才規範起來。即使到了今天,股市領域的反內部操作和反腐敗仍然是一個艱巨的任務。腐敗是人性所致,人們總是要想辦法來逃避規制以獲取「不義之財」。中國也是一樣。在這個領域,一旦有新領導人到位,就必然會在反內部操作和反腐敗這些方面下功夫,以求股市的復蘇和正常運作。但問題在於,股市領域的反腐敗已經持續那麽多年了,但股市仍然不見好。人們就不能簡單地把股市的現狀歸之於內部操作和腐敗了。

其實,股市的好壞反映了一個社會對經濟前景的預判。如果人們對經濟前景預判正面,那麽就會「投資」於股市,因為人們相信「投資」股市會有好的回報;反之亦然。也就是說,股市不好表明社會對經濟前景預判不好。

整治房地產毫無效果

再說房市。在任何國家,醫療、教育和住房制度是社會制度的支柱,對一個社會的穩定至為關鍵。因為人人都需要看醫生、接受教育和居住,這三個領域的進步也被視為是國家乃至人類進步的標誌。但進步來之不易,很多西方國家在這些方面是有沉痛教訓的。早期這三個領域也被高度市場化,只有在社會主義運動之後,這三個領域不再視為典型的經濟領域,而是社會領域;即使具有經濟性,也是具有高度社會性的經濟領域。

正因為如此,在這些領域,政府往往投入巨大,承擔着很大的責任。西方民主從早期的少數人民主轉型到「一人一票」民主,對這三個領域的進步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為需要選票,政治人物具有巨大的動力在這些領域花錢。在西方之後,東亞經濟體(日本和後來的「四小龍」)在這方面接受了西方的教訓,政府主動在這些方面做社會建設,避免了歐洲式的大規模的社會主義運動。即使那些曾經淪落為西方殖民地,到今天為止經濟發展仍然落後的經濟體,在這些方面也不敢過於市場化。在這些國家,因為經濟不發展,政府也難有作為,但政府在這些領域的(理論上)責任仍然存在。

相比之下,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在這些社會領域裏實現的基本上就是在西方稱之為「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在很多其他領域,例如經濟領域的國有企業部門和政治領域的官員特權部門(反映在住房、醫療甚至教育的「特供系統」上),新自由主義則遇到了巨大的阻力,無法進入。這造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局面,即該市場化的沒有市場化,或者市場化不足,而不該市場化的則市場化了,或者過度市場化。

到今天,中國已經經歷了三波主要的社會領域產業化或者市場化。在1990年代末開始了醫療的產業化;1997年至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開始了教育的產業化;2008年至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開始了住房的產業化。並且,一旦產業化,馬上就造成了這些領域的「暴富」現象。「暴富」很容易理解,因為這些是人人都需要的領域。同時也容易理解,隨「暴富」而來的則是社會的「抱怨」。這麽多年來的經驗表明,這些領域愈賺錢,社會的抱怨就愈大,因為這些領域愈賺錢,表明這些領域的破壞程度也就愈大。

具體就住房來說,改革開放之前在城市是計劃經濟,城市住房實行單位(國家)分配制度。這在這個領域造成了「短缺經濟」現象,因為在計劃經濟下,國家沒有經濟動機投資這個領域,投資只是根據政治的需要。改革開放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一塊也沒有大動作;儘管很多地方,尤其是沿海改革開放早的地方,開始了探索新的住房政策,但在國家層面基本上維持原來的制度。但在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機發生之後,房地產開始全面產業化,因為決策者希望通過房地產的發展,來刺激經濟的發展和抵禦金融危機。

當時國家意在規避金融危機風險的「四萬億」,大多流向了最容易「暴富」的房地產。之前,房地產基本上還是掌握在地方政府和民營領域,但「四萬億」導致了很多國有企業(尤其是央企)進入房地產領域。無論是民企、國企和地方政府,在房地產領域「以錢為本」,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儘管政府多年盡心盡力地整治房地產,但毫無效果。這也很容易理解,在房地產領域,民企、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是中國最有權勢的三大既得利益,沒有一屆政府有能力同時應付這三大既得利益。

回到兩市之間的關係,一句話,它們之間已經進入了難以逃脫的「惡性循環」。兩市關聯性極高,幾乎為一體。房市好(價格高),資金流向房市,股市肯定不好;股市不好,資金流向房市,房市肯定難以控制和治理;房市治理不好,其泡沫就愈大,而泡沫愈大,經濟風險就愈高;經濟風險愈大,決策者就愈沒有動機去治理,因為誰也不想在自己任內房市泡沫破滅,決策者所做的只是盡力推遲泡沫晚點破滅。儘管這些從經驗上很容易觀察得到,但如何去逃避這個惡性循環呢?

這裏面反映出個體(家庭和企業)和社會國家整體利益之間在發展過程中的矛盾。就個體而言,入房市而避股市表現為理性。進入房市原因很多,但如下三個極其重要,影響人們的決策。第一、巨額利潤。多年來,房地產是最賺錢、最容易賺錢、賺快錢的領域,甚至出現實體經濟領域辛辛苦苦數十載,還不如倒賣一兩套房子的情況。第二、城市化大潮下的「剛性需求」。大量人口進入城市,需要住房。尤其是堆砌了大量優質資源的一線城市,因為就業、就學、醫療機會等因素,沒有任何有效的辦法阻止人口的進入。第三、對未來的「投資」,上述兩個因素也促成人們把對未來的預期放在房市,而非股市。

但對社會和國家整體來說,入房市而避股市則是不利於國民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的。房市泡沫已經過度,只有一線城市還存在剛性需求,很多三線、四線城市已經開始在爛掉,出現大量空置房。一線城市的「剛性需求」的形成也是非常複雜。一是經濟規律所致。很多國家的人口都在往大城市集中,例如日本的東京,因為資源自然地會集中在大城市。中國更加如此,因為城市的行政級別,往往把最大量的優質資源放在一線城市,三、四線城市優質資源遠遠不足,不能吸引人口,更不用說是人才了。

但泡沫總會有破滅的一天,破滅的那一天,不僅是對經濟的最大傷害,也是社會不穩定的開始。股市反映人們對經濟的預期。中國到今天為止人均國民所得也不到1萬美元,無論是逃避中等收入陷阱還是提升為高收入,經濟體都需要發展實體經濟。而股市上不去,表明人們對實體經濟預期不好。

為何入房市而避股市

入房市而避股市,說穿了就是錢的流向問題,即錢流向了房市,而沒有去實體經濟。社會累積了大量的財富,財富要通過再投資而保值和升值。那麽,為什麽錢流向房市,而非股市?一個原因就是上面所說的社會領域的「市場化」,人人需要的社會領域一旦市場化,肯定在一段時間內非常盈利。

問題在於,為什麽不入股市?這裏的原因也不難找,至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投資空間不足。中國實體經濟發展水平仍然低下,發展空間仍然巨大,市場潛能也大。但為什麽投資空間不足?一是企業家精神不足,創新能力低下。二是國有企業佔據了太多的空間,一些領域是效率低下,更多的領域就是毫無作為,白白佔據空間,浪費了空間。在理論上,人們明白了國有企業會佔據自然壟斷領域和國民經濟的關鍵部位,而需要把競爭性領域開放給民營經濟。在胡溫時期甚至提出了,即使是被視為是敏感的軍工部門也可以開放給民營企業。但現實情況不是這樣,國企基本上已經形成了自己不作為但到處「與民爭利」的局面。

第二、財富增長機制不足。房市被視為是財富增長的領域,但包括基金制度在內的金融制度仍然處於探索階段,並且往往在兩個極端之間徘徊,要不放任自由,要不一刀切地控制。基金等機制的不發達自然影響股市。在發達國家,基金是股市的一個主力軍。

第三、財富保護機制不足,主要表現在法治不足。首先是財富保護機制,無論是私人財富還是國有財富都應當得到同樣的保護。中國已經制定了《物權法》,現在人們期待民法典的出台。這裏,發展的關鍵是法治。但在現實生活中,法治進步不大,而意識形態則處於回歸狀態。在法治程度比較低的情況下,一旦左的意識形態回歸,必然影響財富擁有者的信心。這裏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把法治應用到企業家或者商人的人身安全方面。企業一旦出現事情,政治和行政解決仍然佔據着主體,而非法治,企業家的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

要理順兩市,就要掌控錢的流向,即把資金從房市導向股市。因此,既需要大力控制房市,避免房市泡沫的破滅,更需要通過解決上述問題,大力開拓股市。如果能夠這樣做,就可以預期同時實現經濟、政治和社會的多重目標,即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政治的長治久安和社會的穩定。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