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之後,美國一直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近幾十年裏,隨着中國的崛起,美國國內充滿着各種美國衰落、中國挑戰美國的「危機論」。但是,美國到底有危機嗎?實際上,相比全世界各國,美國可以說是一個最沒有危機的國家。經濟上,美國仍然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最先進的技術及其最大的技術創新能力。此外,美國還有仍然無可取代的美元霸權。正是因為這些,很少有發達的經濟體能夠離開美國經濟。
在軍事上,美國仍然第一,沒有一個國家的軍事實力能夠和美國競爭。這一點看看美國每年的軍事預算就非常清楚了。在政治上,美國這些年來的確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主要是黨派政治分裂,反對黨為了反對而反對,兩黨之間互相否決,大大影響了政府運作的效率。不過,美國人應當慶幸,因為美國政治制度仍然健全。特朗普總統那麼具有破壞能力,處處和建制派作對,但結果也不過如此。在很大程度上,美國擁有一個強大的社會,在政府不作為的情況下,社會仍然能夠自行運作。托克維爾在著作《美國民主》時已經充分看到了這一現象,今天「強社會」這種局面依然如故。
但另一方面,自從其捲入世界事務、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領導者之後,美國就一直充滿着危機感。二戰之後,美國和蘇聯集團鬥爭,無論用怎樣的名義,包括意識形態、政治制度、軍事擴張等等,一直視蘇聯為美國最大的威脅,直到前蘇聯和東歐集團的解體,美國在和自己的「威脅」(敵人)的鬥爭中獲得了勝利。
不過,美國的「威脅」顯然不局限於像蘇聯集團那樣公開稱自已為美國的「敵人」的國家,也包括美國的「盟友」。上世紀80年代之後,隨着德國和日本的崛起,美國感覺到德國和日本的製造業對美國構成了「威脅」,就毫不猶豫地和德國、日本進行貿易戰。盡管這兩個國家是美國的同盟國,但美國和它們鬥爭起來,也毫不留情,什麼方法都可以使用。最終,美國在和盟友的這場鬥爭中也取得了勝利。
現在美國轉向了中國。近年來,美國的國家安全報告公開地把中國和俄羅斯列為美國的主要對手。不過,對美國人來說,俄羅斯充其量也只是一個「麻煩制造者」,因為今天的俄羅斯已經不再是往日的蘇聯和蘇聯集團,俄羅斯的經濟總量僅僅是中國的廣東省。因此,真正的「威脅」來自中國。這些年裏,美國國內盛行的「修昔底德陷阱」主要指的是中美關系,各種「中美戰爭」的論著充斥着美國的話語市場。
但中國真的對美國構成了威脅了嗎?顯然沒有。從經濟上看,儘管中國的經濟總量很大(並且在不長的時間裏就會趕上甚至超過美國),但就人均國民所得而言,中國還不到美國的五分之一。拿中美兩國的各種經濟數據來比較,在大多數方面,並沒有任何證據說中國對美國構成了威脅。美國所具有的經濟競爭力不僅僅和中國比較而言,而且在全球範圍內美國也是獨領風騷。
這裏不說別的,就單拿經濟競爭力來說就足以說明問題。根據最近《日經新聞》的報道,2018年度全球凈利潤約40%由美國企業創造,而美企的凈利潤10年間增至3.8倍。2018年全球企業的銷售額為35萬億美元,較10年前增長19%,凈利潤大幅增長2.5倍,達到2.8萬億美元。
從凈利潤來看,美國企業的表現最好,10年前美國的「全球份額」佔25%,如今大幅提高到39%。今天支撐美國增長的產業,已從製造業和零售業等實體產業,轉換成知識密集型產業。這可以通過調查美國企業持有的資產看出,代表技術實力的專利及代表品牌影響力的商標權等無形資產達到4.4萬億美元,是10年前的兩倍以上。
在過去數十年的全球化過程中,美國是獲益最大的國家。美國的問題並非是利益獲得問題,而是內部的利益分配問題;就是說,在全球獲得的利益並沒有解決好內部各社會階層之間的分配。今天美國盛行的經濟民族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只是美國政府把內部問題轉化成為外部危機感而已。
就政治制度而言,中國的確發展出了自己的制度體系。過去的經驗表明,這個體系具有巨大的變化能力來適應新環境,同時又不會向美國所希望的方向變化。因為各方面的成功,尤其是經濟上的成功,這一體系對一些發展中國家產生吸引力和影響力,但對美國和西方的制度並沒有任何影響。而且中國也不像前蘇聯那樣,沒有向外「推銷」自己的政治模式,既強調不簡單的輸入模式,也強調不簡單地輸出模式。美國說中國的政治制度對世界構成威脅,顯然是誇大其詞。
即使在有關安全的軍事上,五角大樓為了自私利益不斷誇大所謂的中國軍事威脅,以圖更大的國防預算。盡管中美兩國為了自身的安全都繼續會發展軍事,但在這個核武器互相威懾的時代,很難想象中美之間的熱戰。即使是美國內部,軍事研究專家也是意識到中美兩國軍事現代化之間的巨大差距的。
危機感來自何處
美國為什麼具有如此強烈的危機感?或者說,其危機感來自何處呢?至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討論。
其一、美國的國家使命感。從文化上說,美國是一個具有強烈使命感的國家,既表現在宗教文化上,也表現在政治價值和意識形態上,並且宗教和政治意識形態互相強化。自從美國卷入世界事務以來,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那樣,花那麽巨大的人財物力把自己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推銷到世界各地。一旦遇到外在的阻力,就會產生沮喪感,從而也是危機感。
其二、美國的征服感。與其使命感相適應,從獨立戰爭贏得勝利立國之後,美國愈來愈具有征服感。1890年代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在此之前,算是美國的「孤立」時期。但「孤立」是很大的誤解,因為美國在1890年代之前聚焦在美洲的擴征和征服,美國人把歐洲人趕出了美洲,宣稱「美洲是美國的美洲」。這種征服感也表現在內部各方面,包括西部開發、進步社會等。一戰期間美國開始卷入世界事務,之後通過不斷征服,把其勢力範圍擴展到整個世界。
其三、霸權本身所具有的危機感。冷戰結束之後,美國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霸權。但獨霸產生其自身的危機感,即總是會感到自己的霸權地位要被他國所取代。尋找這個要取代自己的「他國」,就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焦點。很自然,蘇聯集團解體之後,中國儼然成為了美國所界定的「他國」了。上述所說的「修昔底德陷阱」,近年來在美國盛行開來並非毫無道理。說穿了,這是美國人的危機意識的一種表現形式。
其四、保持經濟力量最高端所帶來的危機感。這點和上述美國霸權有關聯,但又有區別。如果說霸權地位的擔憂帶有更多的主觀成分,那麼經濟力量的變化是實在的。美國是世界上最全球化的經濟,其經濟影響力深入世界的各個角落。在這個過程中,美國也是最了解世界經濟形勢的。一旦發現哪個國家的哪個經濟領域對美國構成競爭力或者有可能構成競爭力,美國就會產生危機感,就會去超越或者遏制。對德國、日本等國的貿易戰就是如此。今天,美國的焦點是控制世界經濟的「腦袋」,即知識和智慧經濟,不難理解這次和中國貿易戰的核心,就是知識產權、技術等方面。
其五、把外界的假威脅感有效轉化成為危機感。一般來說,大國很難出現來自外部的危機感,但美國是例外。經驗地看,美國非常善於利用外在的威脅感,把外部威脅感轉化成為自身的危機感。二戰以來,美蘇全面競爭,但兩國的表現不同,蘇聯方面拼命誇大自己的成就,而美國方面則拼命誇大自己所面臨的威脅。不同的表現是兩種政治制度的必然產物,因為蘇聯要通過誇大成就來獲取政治合法性,而美國媒體不在政府手裏,「不是負面的消息就不是新聞」的美國媒體,自然誇大美國所面臨的威脅。
而無論是蘇聯的誇大式的宣傳,還是美國媒體的過度負面報道,都是符合美國政府和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的。事實上,美國有效利用蘇聯的過度誇大成就,不僅在美國各社會階層之間造成了「團結感」,而且鞏固了美國和其盟友之間的「團結感」。在很大程度上,今天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系,非常類似美蘇之間的關系。很顯然,盡管如上所述,中國各方面並沒有在實際上對美國構成威脅,但美國已經非常有效地利用了中國一些方面的過度宣傳,把此轉化成為美國本身的「危機感」。近年來美國國內各階層對來自中國的威脅感和危機感前所未有。
中美之間的危機差異
如果說美國是一個危機感驅動的社會,那麼中國則可以說是一個危機驅動的社會。兩國之間的危機差異是巨大的。和其他國家相比較,中國可能是一個最沒有危機感的國家。沒有危機感,也是有諸多理由的。中國是世俗文化,無論在國家層面還是社會個體層面,大家都安於生活,安於現狀,很多人得過且過。中國文化只有「變化」的觀念,但從來不具有「進步」的觀點。「變化」和「進步」不同,前者是適應外在環境,後者則是改變環境。例如,中國歷史上也是有諸多技術發明的,但這種發明並不為各方所重視。進而,即是一項發明被重視,中國社會也是把此用來「生活化」,而不是用來做各方面的改進。
因此,火藥被用來放煙花,指南針被用來看風水。在一定程度上說,到了今天,這種現象仍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例如美國人把互聯網技術用來征服太空,中國很多人則把互聯網用於生活(外賣、網購等等)。再者,對中國社會的大多數來說,即使在生活層面,只要過得去,就沒有去「折騰」的動力。
中國國家大,消化危機的能力也強,一般小的危機影響不到整個國家。因為個別危機影響不到整個國家,因此也不會得到重視,任其存在和發展,直到演變成為大的危機。
此外,和美國比較,中國也往往沒有有效表達「危機感」的機制。美國人是最沒有承受感的,一旦感覺到了危機,就表達出來,通過媒體等方面的宣揚和誇大就成為了真的危機感。中國社會具有強大的承受能力,大家對一般的危機感不表達,而對真正的危機感也無以表達,而是被遏制下來,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和美國相反,對中國媒體來說,「不是正面的消息就不是新聞」。
但正因為沒有危機感,就最容易發生大的危機。人們說,在中國,沒有危機就沒有變化,小危機小變化,大危機則大變化。這一方面表明了中國社會的韌性,但同時也表明了中國社會的致命弱點。直到大危機來了,人們才回應,但為時已晚,因為大危機對整體社會所造成的損害是巨大的。儘管如人們所言,危機也是機會,但這個機會所帶來的成本實在太大了。
這裏提出了一個問題,即中國可以把從「危機驅動型社會」轉化成為「危機感驅動型社會」嗎?如果要避免大危機及其大危機所帶來的巨大成本,做這種轉型是值得的,盡管轉型的困難也是可以預期的。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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