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社於10月31日舉辦周年論壇暨四周年慶典,第二節主題為「中美新關係」,原邀得南豐集團行政總裁梁錦松、美國史丹福大學傑出學人陳明銶教授演講,可惜陳教授不幸逝世,由美國克林信大學經濟系副教授徐家健代替,與梁錦松對談。本環節由資深傳媒人陳景祥擔任主持。討論撮要如下:
陳景祥:我們總結一下最新情況。昨日彭博有消息說,中美兩國領袖會於11月G20峰會應會見面,可能談到貿易戰,他們也預測如果今年達成不到協議,美國可能會有進一步的行動。梁錦松你很熟悉政經形勢,這方面你如何看?貿易戰發展到這地步,以及11月大家商談會否有結果?還有今年底有何事情發生?
美國的期望與中國不同
梁錦松:我想很多人都預期兩國領袖會面會有突破,不過我覺得兩人性格大家都很清楚,不會表現一方弱項,當然中國繼續改革開放會按照我們的進程。我想說的是,其實很多人稱現時中美為貿易戰,但我認為是很長期的中美角力,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打持久戰。其實為何有持久戰?很多人分析是「修昔底德陷阱」,即守成大國不容新興大國輕易超越它。而美國以前整個外交政策是由普世價值驅動,希望輸出全球,希望人人都跟從它,到現在應該不會覺得中國跟從它,尤其全球不獨是美國,全球政治都是以本土利益或民族主義,再加上種種原因包括社交網絡,令民粹加上民族主義。現況會瀰漫全球政治形勢。如果我們看美國,現在中國有何不對呢?它說我們不公平,即WTO(世界貿易組織)所規定的事未做到,以及當時加入WTO時,「你們真的是發展中經濟,現在則是全球第二大了,所以不公平。」
第二點是,「你不開放市場給我們」。第三點是知識產權不公平,甚至說我們偷他的科技。第四點是體制,「因為你是國企主導的,與我的市場體制不一樣。」背後潛台詞是,當年我們美國幫你發展經濟,是希望到若干程度後,用它們的說法,過渡也好,轉變也好。我們很清楚告訴它們,我們不是走這條路,因為你的路,回顧俄羅斯與前蘇聯,走這條路經濟都崩潰,我們不可走這條路。於是它說:「要是如此,我不幫你了。」這亦不獨是共和黨或特朗普的問題,你看台灣旅行法在美國國會是零票反對的,所以不要以為中期選舉共和黨輸了,或者特朗普未能連任,情況會轉好,其實不一定的。民主黨對中國貿易等各方面更加不滿,言辭上、策略上更難對付,總之中美鬥爭是長期鬥爭,我們要有心理準備,就算兩位領袖關係有何突破,不會就此煙消雲散,一切藍天白雲。
陳景祥:當然這是持久戰,大家都要有心理準備。你亦曾主管香港整個財經政策,以今日形勢,你覺得香港要做什麼去應對這個局,如果是個長期鬥爭的話,有何招數去拆解、去配合,以度過現在的危機呢?
經濟要穩定 人才須廣納
梁錦松:問得很中肯,不過我就覺得在香港要先看國家應怎麼應對、香港怎麼配合國家,只看自己沒什麼意思。我覺得國家要應對,除了就那些指摘逐條向他們解釋外,未必如他們所說那樣。如果你回顧歷史裏國際競爭,最終其實是鬥什麼呢?是鬥經濟實力。舉例說,當時美國總統列根,為了拖垮蘇聯,他是用軍備競賽,有些人說特朗普是仿效他,所以他要退出《中程導彈條約》,刺激新一輪軍備競賽,可能大家都知道,俄羅斯經濟其實不太好,可能會重蹈覆轍。當時蘇聯經濟實力不如美國,終至解體。回顧過來,我覺得國家現實要應付,但首要是發展經濟,令自己經濟實力不會比不過人,但在這之前就是要創新驅動,第二是體制改革,特別是改革開放,我們這40年來是成功的。而習主席也在博鰲論壇很清晰地說:「為了我們自身需要,我們要繼續改革開放。」對很多民營企業來說,希望往後見到在改革開放減稅、減廢等,國退民進後,希望對民營企業多點支持。特別是現在貿易較弱,投資回報亦不太高,三頭馬車着重貿易、投資、本地消費,像本地消費仍可多做很多事,因為市場仍然很大,特別是民生範圍。民生四大項是醫療、養老、教育、文化,這些都需要細節。所以在這方面要推動經濟,很重要。
除了經濟,還有匯聚人才。不但要在經濟穩得住,如何長期去贏呢?人才是關鍵。始終創新也好、什麼也好,都在於人才。在這方面,國家是有優勢。這方面可由香港去做,因為美國現時搞很多各方面的戰爭,無論在貿易也好,投資也好,還有一件事,有人說所有中國留學生可能是間諜。現在它收緊簽證,其實這在香港、三個校長也提過,如何利用四間全球百大大學,用政府的支持去擴容,然後用國家研究的資金,吸引很多在美國與西方,特別是華裔的科學家來香港。這我覺得是我們可為國家可做的最大貢獻之一。我覺得這是需要做的。如果我們順應國家需要,覺得它仍是在發展經濟、吸引人才,香港就應該在人才方面做貢獻。
另一方面是發展科學方面幫到,就是用我們的金融市場,因為我們是國內唯一的環球金融中心。我們利用香港幫助人民幣國際化,因為人民幣國際化是必然的,但我們希望人民幣不要太快做到資本帳自由兌換,這是很重要的戰略舉措。當然,如何能夠利用我們市場幫助國家創新,這方面很多人都說過了。所以我想,在人才、金融方面如何幫助國家,既打贏貿易戰,又打贏人才戰,這在長期是很重要的。
陳景祥:徐教授,今次題目是「國際新變局」,你也知道美國換了新政府,經常搞國際大變局,現在我們看到美國現時經濟其實很不錯的,失業率也低,(經濟)增長亦不錯,而且整體經濟表現是好的。你怎麼分析呢?你在美國大學教經濟,現在貿易戰開始了,似乎特朗普方面信心很大,亦很強勢地逼中國,「你打算和我磋商?你要有些妥協才可和我磋商!」現在想問的問題是,現在美國到底是虛火式上升、繁榮,還是貿易戰裏佔上風,中國最終是會輸蝕呢?
美國中產默許特朗普所為
徐家健:我也是美國、香港、內地四處走,其實我上兩星期去了DC(華盛頓)一次探望朋友與工作,他覺得很貼身的。有一點可與大家分享的。我們行家支持自由經濟,普遍不覺得貿易戰是好的做法,但現在美國輿論或中產、做生意的人,都不反對貿易戰,原因我覺得值得大家留意,亦與剛才談及的共和黨、民主黨兩者做法會有不同,或者中期選舉後,民主黨重奪了眾議院大多數席位,會否有些政策變動,都是有關係的。
我所認識的經濟行家朋友,他們很多心底裏覺得貿易戰是雙輸的。大家很難掩着良心去否定這件事。但是問題在於,即使不談這場貿易戰,美國經濟自金融海嘯後一直恢復中,根本勢頭是好的。而中國經濟是慢慢逆轉中,過去數年未說打貿易戰時,經濟增長已是放緩,但沒有當初增長得那麼快。所以其實即使不關貿易戰的事,經濟看下去中國都像被比下去,有個錯覺,加上貿易戰的話便更甚。特朗普政府挺聰明,是有減稅,趁着時機,做得市場很像很旺的,資金短期內回籠到美國,於是有一大班中產就會覺得:「其實我也不是說什麼意識形態,與中國亦無仇怨。」但特朗普幫到他們。其實這是共和黨與民主黨的內部矛盾,例如行家經常說,香港人較少留意的是奧巴馬醫改,是美國民主黨社會主義色彩較濃的政策,令很多中產、州議員、市民也很反感。數年前造成分化,積累一班不喜歡民主黨、社會主義政策的人,默許特朗普做這些事。
特朗普在貿易戰做那麼多事,正因有這群中產、信自由經濟的人覺得可以,這是對華攻策,共和黨與民主黨有些不同。如果還記得的話,兩年前選出特朗普時,中共很多人都覺得舒了一口氣,因為當時(特朗普)已經講明,不會做TTP(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TTP就是當時民主黨說要做的,於是(北京)覺得這個生意人,什麼都可以談得成,豈料當選以後,其實我聽華府附近的人,智庫也好,幫政府做事的人也好,他這一年多兩年也有個討論,就是覺得要對付中國。問題在於做法不同。做法就如現時一樣,大規模的貿易戰,後果是我看到中國很多做工廠的朋友在喊救命,有些中小型工廠要結業,但結業很難,要賠很多錢給工人。不同行業都有關稅問題,原本增長漸漸放緩時,它所賺到的邊際利潤已經愈來愈少,加上國內有些政策其實用心是好的,但此時推行得如此凌厲的話,便令其盈利更低。推動環保政策,中小企很難實行得到。可見市道是很差的。但民主黨萬一當選,做法未必一樣,他們從來是說不用做那麼多貿易戰的事,反而說幫助意識形態,多說人權問題。如果多說人權,他們在貿易上就不是說加多少關稅,未必大幅加關稅,但他會在項目裏實施禁運等。
陳景祥:Kevin(徐家健),我想追問一個問題,就是現在美國同時與很多國家簽單對單的協議,它是否定WTO的、自由貿易或整個國際間的貿易,所以有人說這個全球化到此地步基本結束,或出現逆全球化,甚至原本作為自由貿易的國際組織,也開始解體。你怎麼看?
地區經貿組織興起 不理WTO
徐家健:其實這件事漸漸發生中。我們認識的WTO,好像很重要,當然它扮演了頗重要的角色去促進國際貿易,但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看到很多多邊貿易組織去促進貿易外,很多所謂地區主義,這是我很多同事所研究的。當時大家看這個問題時,擔心過並非國際組織訂下一些規矩,由所謂國際參加,就接受這個規矩。地區主義其實是現在重做,例如美國、墨西哥、加拿大,過去20多年很多經濟的增長,都是地區性經貿組織自行成立,然後再仔細商談,這非國際組織所能做到,證明這類地區性經貿組織影響很大。這些事已在發生當中,只不過是,在WTO的背景下,再談哪一些地區,抑或從今起索性不理WTO,只是專門就這些地區商談。
梁錦松:很明顯美國現在轉向以它為主的,不是多邊主義,以很多雙邊的協議,形成它的集團,即以美國為首的集團。對全球化有若干程度的改寫,但同一角度看,亦可能是我們國家的機會。因為這很反映到兩國文化,一是唯我獨尊,中國則鼓吹和而不同。其實美國以前那麼強大,除了有美軍、美金之外,它亦能夠吸引到很多人才,其中一個是它佔據了道德高地,即「我們很多元,我們很自由,我們很包容」。它現在不走這一邊的時候,如果我們國家繼續推行改革開放,可能是個機會,變成我們鼓吹和而不同,我們希望全球開放地發展,能夠在內地本土推進文明的發展,向外以德睦鄰,可能將中國推上新的全球化的領袖位置。
陳景祥:現在大家都知道,香港要慢慢融入國家的發展策略,有大灣區、一帶一路等,同時亦觀察到香港似乎漸漸失去國際城市的特色,影響到我們以後如何與國際打交道,或者中美貿易戰中失去香港以前做窗口的作用。
應善用一國兩制 多參加國際會議
梁錦松:這是有若干程度的擔心,因為以前當國家封閉時我們有個窗口,現在國家已幾乎全面開放,但我們仍有一點是國內所沒有的,就是一國兩制。剛才談到人才,很多華裔科學家為何不直接回國呢?因為他們已習慣外面的生活,有點水土不服,我經常都說的,人才去一個地方不只是為生計、發展,他們亦很重視生活方式。舉例說,Google有40%員工是住在山景城,鄰近三藩市,但為何他們每日塞車40分鐘到山景城呢?原因就是生活方式。而香港因為一國兩制,我們就有這樣的風格與歷史,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同樣地,如果參加很多國際會議,香港有一國兩制,但不知為何現在我們少參加和少舉行國際會議。近年我們代表教育界的官員,很少參加國際會議,反而新加坡的就不斷參加,高舉他們教改(的旗幟),其實我們的教改推行得比他們好。這當然是我們的局長經常外出,但他又不參加會議。變相我們特區政府,是否應鼓勵我們的官員用一國兩制應有的身分,多點高舉香港「既有一國,又有兩制」這個旗幟呢?還有多舉辦會議,因為他們很多會議基本上都不考慮香港,都是去上海、北京,我們應該爭取這件事,既然現在有那麼多盈餘,多做這種事吧。
陳景祥:香港是否仍能吸引到國際人才到來呢?
徐家健:我們行內有個頗大的問題,是每逢請人時都會遇到的,就是教授的小朋友教育。這件事是新加坡做得好得多。新加坡的學校邀人加盟時,會替我們想過是否有小朋友,會替我們物色國際學校,大學是能夠做這件事的。但香港,以我的經驗和觀察,是不行的。例如我所熟悉的某數間大學,我教過的,與同事談過,是要花費很多時間(安排)的,他剛離婚,兒子剛升大學的。這要想得人性一點,有配套的。
梁錦松:為何要以大學為載體呢?剛才提及過,你要等填海,填完、建完也需十多年,但你要通過城規會,改用地,又不知怎樣做,但大學本身有地,而向大學只是貼錢,政府可容許它建教學大樓外,可多建宿舍,甚至大學裏容許建立國際學校,不就即時解決了這個問題嗎?它們有地,政府有錢,我也不明白為何變成如斯田地。
陳景祥:到頭來還是土地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