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最好的教育就是給人以自由

改革開放以來,在人才強國戰略和望子成龍思想的影響下,加強兒童的早期教育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尚。這很可能是許多獨生子女缺乏溫柔寬厚的性格、不容易與別人和諧相處的一個重要原因。

編按:潘光旦(1899-1967),生於江蘇省寶山縣羅店鎮(今屬上海市),字仲昂,原名光亶(後以亶字筆劃多,取其下半改為光旦)。現代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優生學家,民族學家。著作有《優生學》、《優生概論》、《潘光旦文集》等。

抗戰期間,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先生讀到阿爾杜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今譯阿道司·赫胥黎)的著作《目的與手段》,其中有一章專門談論教育問題,便把它翻譯出來。抗戰結束後,商務印書館以《赫胥黎自由教育論》為名出版了這本小冊子,並納入「新中學生文庫」。

潘光旦介紹說,小赫胥黎是那個著名的《天演論》作者湯姆斯·赫胥黎的孫子,他的這本書對於反思當代教育,同樣具有很好的啟蒙作用。比如他提出的觀點:「教育不是訓練」、「宣傳不是教育」、「聽話不是好孩子」、「從教育的本質來看,有些教育實際上是反教育」,至今引人深思。

順便說一句,這個小赫胥黎最有名的著作,是他與《1984》齊名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

加強兒童的早期教育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尚

「聽話才是好孩子」,幾乎是每一個中國家長的口頭禪,但是讀了《赫胥黎自由教育論》之後,很可能會動搖這一觀念。

比如在該書第二小節〈童年後期的教育〉中,作者首先提出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嬰兒對糞便的認識及其性格的形成有什麼關係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介紹了近代心理學家奢蒂博士的研究成果。

奢蒂博士在《愛憎的由來》一書中指出,在嬰兒稍微懂事之後,成年人對其便溺行為最好不要「過分的申斥儆戒」。這種不知清潔的兒童雖然不大惹人喜歡,但是他們長大以後,性格卻比較「溫柔寬厚,遇有不如意事,也不會和別人多爭閒氣」。這一研究成果告訴人們,如果成年人對嬰兒「清潔的訓練,略微放鬆一些,或開始得比較晚一些,我們的情緒生活便會安閒鎮靜得多」。這樣一來,大家就容易和諧相處。

這一發現與我們的教育觀念正好相反。改革開放以來,在人才強國戰略和望子成龍思想的影響下,加強兒童的早期教育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尚。這很可能是許多獨生子女缺乏溫柔寬厚的性格、不容易與別人和諧相處的一個重要原因。

自小被逼服從 長大後欺善怕惡

如果說許多中國家庭在兒童早期教育中已經陷入一種誤區的話,那麼由學校介入的「兒童後期教育」,又是什麼狀況呢?

自從恢復高考以後,由於就業壓力愈來愈大,再加上「知識改變命運」的宣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死灰復燃,青少年一代陷入應試教育的惡性競爭之中。這種教育要求學生必須遵守學校紀律、服從組織管理、聽從老師指揮、接受知識灌輸,以便在高考中取勝。近年來大家對應試教育多有批評,並提出素質教育來彌補其缺陷。但由於素質教育並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因此它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現有局面。

這種局面與赫胥黎在書中批評的情況極其相似。為了讓大家認識問題的嚴重性,他引用了著名哲學家羅素和教育家蒙特梭利的有關論述。

早在上世紀30年代,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羅素就憂心忡忡地指出:「在許多國家……教育是大大地退步了,這種退步包括四點:一是嚴格的紀律的恢復;二是絕對而不問事由的服從;三是對老師的唯命是聽,已經到了一個可笑的程度;四是在知識方面消極地接受灌輸,而不是積極地自求啟發。」

他認為這種教育只能培養出雙重性格的人。所謂雙重性格,是指「對在上的人要服從,要怯懦,對在下的人不妨擅作威福,而蠻不講理」,對其他國家的人,當然也是這樣。因此羅素認為:「童年的紀律訓練和成年的戰爭愛好有前因後果的關係。」

自從恢復高考以後,由於就業壓力愈來愈大,再加上「知識改變命運」的宣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死灰復燃,青少年一代陷入應試教育的惡性競爭之中。(Shuttershock)
自從恢復高考以後,由於就業壓力愈來愈大,再加上「知識改變命運」的宣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死灰復燃,青少年一代陷入應試教育的惡性競爭之中。(Shuttershock)

沒有學會獨立 性格內疑外懼

相比之下,蒙特梭利則從人格培養的角度分析了強逼教育的危害。她說:

一個兒童,如果沒有學會獨自一個人行動,自主地控制他的作為,自動地管理他的意志,到了成人以後,他不但容易受到別人指揮,並且遇事非依賴別人不可。一個學校裏的兒童,如果不斷地受教師干涉、禁止、呵斥,以至於詬罵,結果會變成一種性格上很複雜的可憐蟲。

之所以「可憐」,是因為他有一種「內疑外懼」的心理,這種心理使他在年輕時表現為「羞縮」,成年後又表現為頹喪、萎靡不振和逆來順受,「而一遇危機,連最低限度的一些骨氣……都拿不出來。」

因此她認為,強逼被動的教育對一個人來說,「第一步是養成一種永久的自卑與自餒的心理,而第二步,也是最後一步,是教他們……一種五體投地的精神。」

引文至此,赫胥黎又補充道:「我以為蒙特梭利博士還不妨添上一句,就是此種自餒的心理倒並不是完全消極的,而是有它的積極的補償的,而其補償的表現就是對於另一部分的人的作威作福。」正因為如此,他認為這種教育是政治玩弄的新花樣。

看來,我們不僅要重新認識「聽話的孩子」,更要反思他們所受的教育。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