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接到何福仁的電郵。傳來10月8日西西獲得第六屆紐曼華語文學獎*(詩歌獎)的消息。
她是這個獎的第三位女性獲獎者,也是香港首個獲獎作家。過去獎項得主包括莫言、韓少功、王安憶、楊牧及朱天文。
提名西西的何麗明教授表示,「香港文學過去經常被視為次等,西西時而嚴肅、時而天馬行空的詩歌具香港特色,亦表現了一個城市的故事如何透過看似微不足道的敘事述說。西西得獎,提醒人們香港詩歌不應被忽視。」
西西是華文世界十分重要的作家,其成就早受肯定。自1983年開始,與台灣結緣,她在《素葉文學》發表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得台灣聯合報副刊轉刊,獲聯合報第八屆小說獎之聯副短篇小說推薦獎。其後,她的小說數度獲獎,如《手卷》、《哀悼乳房》、《西西卷》、《時間的話題‧對話集》(與何福仁合作)。
1990年,她曾獲《八方》文藝叢刊之「八方文學創作獎」;1997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第一屆文學獎;2011年,又獲香港書展「年度作家」。
愛在稿紙上跳格子
「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稟賦」──有人愛作詩,有人喜歡寫散文,也有人致力於創作小說,在不同的稿紙上,各自各精彩……
我看西西的作品,始於初中時期,那時迷上了《中國學生周報》,最喜歡看她的影評。
愛在稿紙上跳格子的西西,原名張彥,祖籍廣東中山,生於上海,小學畢業後,1950年隨父母移居香港,就讀於協恩中學,畢業於葛量洪教育學院,曾任職小學教師,為香港《素葉文學》同人,寫作超過60年,作品各種類型都有。她既創作新詩、散文和小說,也寫童話、電影劇本、電影評論,還有翻譯。著作極豐,出版有詩集、散文、長短篇小說等近30種。
她在學生時代已開始投稿,最早的作品發表於50年代的《人人文學》,是一首14行新詩。1965年,她得到《中國學生周報》第14屆徵文比賽小說組第一名,作品為《瑪利亞》。
她的創作生命,始於香港,是實至名歸的香港作家,雖然曾有人鬧過笑話,誤會她是台灣作家,可能她的大部分作品,都在台灣出版。
西西為什麼叫做西西?西西的筆名,據她本人所述,乃象形文字,「西」是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裏,「西西」就是「跳飛機」的意思,這是她小時候喜歡玩的遊戲。
書寫我城的故事
西西作品的實驗性相當強,從寫於1974年的《我城》開始,她在形式和內容方面的創新,不斷為讀者帶來驚喜……我仍記得,第一次看《我城》,是早年素葉的初版,看到第一句「我對他們點我的頭。」奇特的文字,童稚的語調,把我吸引一口氣的讀下去,直到結尾那一句「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那是一個從連載長篇刪削而成的中篇;然後是1990年的允晨版;接着是1996年素葉的增訂本。西西寫下了我城的故事,那是她構建的世界。閱讀《我城》,令人想起《清明上河圖》,讀者可借中國手卷的移動視點,去欣賞這種移動式的敘述方式。
隔了20多年寫成的《飛氈》(1996),是另一次寫作的試驗,描述「肥土鎮」百多年來的種種變遷,從住在半山上的銀行家,寫到碼頭邊的販夫走卒……可說是一部史詩式的城市書寫。這本厚重的書就像是一本社會百科全書,由一個一個的段落編綴起來,西西最關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她將庶民生活的眾生相,一幅一幅的描畫出來,筆觸輕盈。2005年,繼王安憶、陳映真之後,西西獲馬來西亞《星洲日報》第三屆「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世界華文文學獎,獲獎作品就是長篇小說《飛氈》。
早在1989年,西西患上癌症入院,手術康復後,卻因後遺症,導致右手不聽使喚,只好改用左手寫作,如果讀過她的《哀悼乳房》(1992年),便會知道箇中的因由。雖然如此,但她仍堅持寫作,正如在《白髮阿娥及其他》(2006年)的短序所說:「進入左撇子時代,仍能出書,特別值得高興」。讀者如我,當然期望她不斷寫下去,也一直高興下去。
除了創作,她愛上蒐集微型屋、小玩意,又手製布娃娃、毛毛熊,並藉此作為右手的物理治療。她曾送我一個親手造的布娃娃,打開到郵包後,看到裏面的娃娃,手工之細緻,表情之生動……除了感動,我還是感動。
至2008年,坊間又見到她的新作「西西的奇趣建築之旅」──《看房子》和《我的喬治亞》。書本是知識的飛氈,能夠隨着西西旅行,遊走於不同的國家,看不同的建築;然後,還可走進十八世紀,步入英國喬治亞時代的「娃娃屋」,探索當年的建築、家具、擺設……實在高興得很。
走自己該走的路
也許,人生也是奇趣之旅……
記得在1988年,曾在小思老師的家中見過西西。然後,相隔多年,就在2006年,竟在澳門的藝術博物館碰到她,感謝「青藤白陽」展覽,在「乾坤清氣」的氛圍中,讓我可以好好地跟她聊上一陣子。
想不到,就在2009年初,鼠年將盡,年廿九的晚上,我逛花墟,又再碰到西西和何福仁。那夜天氣實在很冷,身穿深藍色長大衣,戴着黑色毛線帽的西西,正在挑選劍蘭,我呆了一呆,才敢上前打招呼。傻瓜似的我,站在街上,忘記了凜冽寒風,也忘記了西西的身體狀況,竟捉着她談了好一會兒,人群就在我們兩旁,潮水般湧過來,又流過去……
捧着一把長長的劍蘭,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了《碗》──余美麗和葉蓁蓁的故事。有人嚮往璀璨奢華的生活;有人寧可選擇平淡恬靜的方式過日子,是性格使然,也是個人的價值取向。我想,最重要的,還是走,自己認為該走的路吧!
從《縫熊志》到《猿猴志》
美好事物的出現,總是十分偶然的,而且教人感到驚訝詫異。「2005年4月,砌完了微型屋,家裏實在放不下更多的屋子了……為了做一點物理治療,於是轉學做熊……」西西誤打誤撞,遇到了香港熊會的主席,拿起針線學造熊布偶。
結果,在2009年,我們看到了她的《縫熊志》。新書的發布會,聯同熊布偶的展覽,就在8月底,在灣仔三聯書店的活動區舉行。看到西西坐在展覽廳的一角,接受記者的訪問,感覺很奇妙。
在展覽中,除了西西第一隻手造的、陪着她到處旅行的「黃飛熊」,還有幾十個毛熊在眼前出現。在西西高妙的構思、綿密的針線下,擬人化的毛熊,穿着古代服飾,從西王母到曹雪芹,還有花木蘭、水滸英雄……熊布偶按典故裝扮,例如后羿穿皮革、嫦娥穿百褶裙,每個造型都不一樣,衣履不同,表情亦各異。
《縫熊志》是本極具創意的奇書,圖文並茂,西西通過文學的語言,細述人物背後的故事,以至服飾的轉變,內容涉及古今中外、文學歷史地理的知識,正如小思所說「每一頁讀起來,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下子錯過了一點,就錯過了許多。」
西西繼續造熊,跟着的目標是靈長目動物,如猩猩、彌猴、狐猴、狒狒。2011年,《猿猴志》面世,帶引我們走進神秘的猿猴世界。西西實地遊訪了亞洲各地的動物園、保育中心、熱帶雨林,探察猿猴原貌,以清新樸實的文字,抒寫51隻她親手縫製、栩栩如生的猿猴布偶……目的就是「尊重生命,為那些人類發展上一直受歧視的生命說話,猿猴是切入點」。
編纂《西西研究資料》
踏入2018年,7月書展,看到了《西西研究資料》,一函四冊,精裝書加上書盒,沉甸甸的,想搬它回家,實在不容易。第一冊貼有特別印製的藏書票,藏書票上更有西西的親筆簽名,書中另有大量西西的生活照,多幅更是首次公開,包括西西小時在上海的身份證,與家人的合照,以及她在協恩中學的畢業證書。
5年前,何福仁發願,要為西西整理研究資料,「各地研究、述介西西作品的文章甚多,除在學報、文學刊物中出現,還散見於不同的媒體。」他希望好好整理這些資料,不單讓研究者使用,也讓西西的讀者,可以透過不同角度去了解西西的作品。
由何福仁、樊善標、陳燕遐、甘玉貞、趙曉彤和王家琪組成的編輯團隊,花了4年時間,把有關西西的資料,梳理、編成《西西研究資料》四大冊文獻,合共2000多頁,學術與趣味並重,可讀性極高。正如洛楓所言「抱在懷裏,有一種堅如磐石的感覺……有興趣的不妨買一套回去,慢慢品嘗,重新進入西西奇幻的文字世界。」
因「山竹」襲港,原訂於9月15日的《西西研究資料》座談會,改在10月6日舉行,編委會的六位成員,與讀者分享編輯背後的甘苦,細說「這麼一套書的編成:緣起、過程、體會」。
踏入演講室,台上布景上的貓,一望而知,是西西畫的,她自稱的「頑童體」圖,有點像克利式簡筆畫。
陳燕遐從書中的評論說起,在「讀入」、「讀出」過程中,如何了解西西的作品……
實際執行編務的,是趙曉彤和王家琪兩位年輕人。趙曉彤先指出書中大部分的資料,多來自何福仁的珍藏。對於每冊的內容,她逐一道出:「第一冊是凡例、相片、手稿……;第二冊是評論、專論;第三冊是短評,多來自報刊雜誌;第四冊涵蓋出版活動、訪談,以及續作和仿作……還有索引。」
「索引最有用!」何福仁補充說。
「開始時要在圖書館及各資料庫上,找出所有與西西相關的文章,整理出一個清單,讓編輯們可以討論。」王家琪說「單是整理好這個清單,已花了超過兩年時間,然後再作討論、取捨,還要向200多位作者取版權,最終收錄的不多於四成,索引做了九個version……最後還要校對4-5次。」編輯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樊善標自認個人最感興趣的是第三冊,其中收錄的短文,來自不同的作者,實在引人入勝,例如鄧小宇寫西西「永遠不肯讓我們去認識她」,看法好特別;又如杜杜寫「我城裏的早餐和甜品」,光看題目,已教人好奇;還有陸離,寫「讀西西的〈狒狒〉」,亦教人莞爾。
何福仁繼而指出西西的兩位好朋友,其中一位就是陸離,另外一位是亦舒,「兩人走上截然不同的文學道路,亦舒流行了幾十年,呈現了另一種文化現象。」
他介紹了幾張西西的珍貴照片,其中一幅是她在上海的身份證,「大妹過世後,西西收拾文件,找到一家人在上海的身份證,才發現自己在1937年生。」一直以來,據資料介紹,西西生於1938年,我也以為她今年80歲,誰知,已81了。
還有一幅是西西與李陀、莫言,以及輪椅上的史鐵生,在北京飯店的合照。「西西在80年代選編了幾部大陸小說,在台灣出版,實在功不可沒,作出了很大貢獻……」何福仁道出了合照背後的故事。
除了閱讀和寫作,旅行也是西西至愛,她遊遍歐洲、土耳其、埃及等地,亦常到中國大陸。甘玉貞分享她與西西同遊蘇州和摩洛哥的細節,呈現了西西的另一面,「她對每一個地方都好熟悉,可見她旅行前的準備工夫,認真仔細到不得了……」
發布會中,還播放了一段紀錄片──協恩校友李嘉齡彈奏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帶我們步進西西的天地,導演是何福仁,已進入後期製作。
何福仁還預告「年底會出另一本對話集,是《科幻對話》,講的是科幻小說、科幻電影。」
西西雖然沒有露面,但她寫下一段文字,送給出席者:
「我也想借這個發布會說兩句。首先,感謝各位編者,這套書,比我所有的書都要漂亮。……我看到書才知道他們其實不只是吃喝,而是花了許多心力,實切地做了一件很的工作。這這套書的評論者才是作者,……評論不是創作,而是比創作有更多制約的寫作,他們必須看過原作者的東西,看的時候,可能吃了不少苦頭。如果他們從中竟然也找到樂趣,引發一點思考,就最好不過了,我會很高興。我感謝他們。」說的多真切!
《候鳥》與《織巢》
重新印製的《候鳥》,以及新作《織巢》最近出版。
仍記得,1981年,她在香港《快報》連載的《候鳥》,寫的正是一個少女由上海遷徙到香港,隨時間推移成長的故事。1991年,《候鳥》在台灣出版。
《織巢》原來是《候鳥》的姊妹續篇,看了西西為《織巢》所寫的序《真實與虛構的編織》──「《候鳥》在報上連載的收結,我連自己也不滿意,所以只出版了上卷,上卷是姐姐素素的自述,妹妹妍妍的部分,也有十多萬字,一直壓在抽屜裏……大妹過世後我收拾她的文件……翻開了許多年的記憶,我把收藏的《候鳥》剪報找出來……把剪稿攤開,痛定思痛,像織巢鳥那樣,找來材料,重新編織。……我想,《織巢》也是可以獨立成卷的。」就恍然大悟了。
「小說中我拼貼了母親的自傳、二姨在內地寫來的長信,以及一些其他……此外,其中也加插我讀師範學院時一篇小說……」西西以虛實交錯的手法,打破時空的樊籬,把這些素材,全部編織在一起,如織巢鳥築窩成家,寫成《織巢》這部小說。
小說出版後,有朋友分享《讀「織巢」筆記》,「爲讀西西新書《織巢》,先重讀《候鳥》,連貫着讀,完整理清脈絡,更清晰了解西西這隻『候鳥』遷徙過程與『織巢』的艱辛。」
「小說的寫法,我是絕對堅持的。這當然牽涉對文學藝術的理解,甚至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
這就是西西!
*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for Chinese Literature)是由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美中關係研究院於2008年設立的獎項,是美國第一個為華語文學(詩歌)設立的獎項,每兩年頒獎一次。評委們完全基於文學價值選出最能表現人類生存狀況的作品。所有在世的用中文寫作的作家都有機會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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