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書展,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新著《刺殺騎士團長》因內容涉及性關係描述,被香港淫褻物品審裁處評為第二類不雅物品。此類物品出售時要包上膠袋,有書商得悉評級,即時把貨品下架,拒絕發售。
此事引來社會熱議:文學作品是否只要稍為觸及性的描述,就要被諸般限制?果如是,不少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就要「包膠」,以至禁售了。
性,是人類生活的一部份,文學作品反映人生,對性的話題理應沒有禁區。只要對性作具體描寫,公開發表,是否就是誨淫?用這標準,是否只要描寫廝殺場面,就是鼓勵人們濫殺?描寫盜竊過程,就是誨盜?
紅樓夢的色情描述是反誨淫
有人舉中國著名文學作品《紅樓夢》來做反證:《紅樓》一書,也有不少涉及性的描述,但不失其為世界文學名著的地位,不能簡單地評為色情、不雅。這論點固然是,但人的思想模式,其實也應該來一個大檢閱:文字創作,一觸及性的題材就是不雅;一涉及性的描寫,就是誨淫,這自然只是皮相。但認真地看,《紅樓夢》的色情描述,不只沒有誨淫,相反作者是利用相關題材和描述來反誨淫,這可能是一個更值得探討的話題。
就以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為例。這回寫賈瑞(天祥)命喪之由,是由戀慕王熙鳳開始。事情被王熙鳳察覺,於是設計陷害。賈瑞如果在遇到困難就知難而退,事情本易解決。偏偏他以為不過是鳳姐捉弄他,過後兩日仍來尋鳳姐。小說寫「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這裏說「令他知改」,改什麼?自然是濫情縱慾的性格,顯然鳳姐並非想奪賈瑞性命,只是警惕他不要太過淫亂吧了。
小說在寫賈瑞被連番折騰,病入膏肓之時,有一道士出現,拿出一面鏡子,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着「風月寶鑑」四字。道士詳細申述鏡的來歷和「用法」:「這物出自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這裏的象徵意義不很明白嗎?「專治邪思妄動之症」,賈瑞連族中大主管兼有夫之婦的王熙鳳也看上了,可說「邪思妄動」之尤了。「聰明俊傑」才能避免凶災,反之便不能了。
鏡的「正面」是什麼?是「鳳姐站在裏面招手叫他」;鏡的「背面」是什麼?是「一個骷髏立在裏面」。「聰明俊傑」能克制自己,反之便淫慾過度了。賈瑞是一蠢物,在病重之時,沒有拾起最後的救命草,「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後來怎樣?當然是愈陷愈深,以至不能自拔。小說巧妙安排閻王叫二人拿鐵鎖把他套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是至死不悟了。
這當中有一般人認為很色情的描寫,也不用引述了,但故事的寓意是清晰不過的,也很震動人心,「風月寶鑑」和「道士」賦予人們有深一層的思考。
「風月寶鑑」在這裏有警世意味,但這名稱卻不是第一次出現。《紅樓夢》第一回有一段文字談書的來歷:
「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到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海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
這段文字,故作狡黠,在書的名字上故弄玄虛,但其寫作動機則須細察。不是「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可見寫作大旨並不是誨淫。而「空──色──情──色──空」的輪替轉換,由空起始,最後歸於空,更超脫人世間的濫慾,成為現實生活的諷刺。
刪減色情描述 寫法克制
《紅樓夢》寫榮寧二府人物的荒淫,可以涉及的色情描述,可說是觸目皆是,但如果一味在此作誇張描寫,就很易跌入《金瓶梅》濫寫色情的窠臼,有損偉大作品的格調。比如小說寫秦可卿的淫亂,可說極度克制。第十三回前有畸笏叟的總評:「『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這亦是令秦可卿這個人物在《紅樓夢》充滿謎團、有關情節沒有清晰脈絡的原因。一味誨淫,會這樣處理嗎?
所以一見到性的描寫就是淫穢色情,就有誨淫的動機,要「包膠」設限,應是很低很低的思考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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