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從「香港」到「新中國」三部曲──陳冠中專訪

認識陳冠中的文字,當然是從《號外》開始,那時剛念完大學,喜歡看《號外》。若論面對面暢談,倒是第一次。

去年10月底,我忽發奇想,很想訪問陳冠中,於是便以電郵聯絡他。他告訴我,人在北京──「下次回港時間可能是明年4月了。」我們遂約定「保持聯絡」。

至今年3月下旬,側聞他在深圳有演講,於是便問他是否4月回港。陳冠中回得很快──「我將於3月30日傍晩到香港,31日全天在深圳,下午與馮偉才在尚書吧座談,4月1日在香港,住在灣仔,2日回北京。」

這次行色匆匆,他竟然願意抽空接受專訪。難得!

我們約好了,愚人節這天在灣仔踫面,他住的酒店,原來就在我工作了17年半的胡忠大廈對面。真巧!

早上9時半,我和一位朋友──來當義務攝影師的Ada,在酒店大堂等他,然後一行三人,步行到汕頭街,找到一間咖啡店。店子雖小,但咖啡好喝,而且很家庭式,感覺很cozy。

我們在一角坐下來,邊喝咖啡、邊聊天。

回溯陳冠中個人的經歷,以及作品題材的改變,我們可以讀到其作品更立體的一面。(作者提供)
回溯陳冠中個人的經歷,以及作品題材的改變,我們可以讀到其作品更立體的一面。(作者提供)

外星人辦的雜誌

談到他當作家的源頭,就從《號外》說起……

陳冠中告訴我們,在香港大學念社會學時,已訂閱村聲(Village Voice)。1974年畢業後,到波士頓讀「新聞學」。那時候,看了很多地下報紙,例如The Real PaperThe Phoenix,這類報紙的內容很豐富,從左翼政治到飲食,以至青年人的生活,都包羅萬有,當中亦有年青一代才懂得欣賞的幽默。

其實在香港,六十年代的《中國學生周報》、《年青人周報》,以及七十年代的《70雙周刊》,都是同類型的刊物,但到1974至75年間,它們好像突然消失了,碩果僅存的,好像就只有《年青人周報》。在1976年,陳冠中還在Star當記者時,萌生了一個念頭,就是編一份這樣的刊物,最初模仿《中國學生周報》,以周報形式出版了兩期,然後是六期的雙周刊,但由於發行困難,才改為月刊。

他還記得,當時陸離還寫過文章說他們是「外星人辦雜誌」。

他跟鄧小宇是《號外》的始創人,後來加入胡君毅,負責美術、攝影,陳冠中是主編,鄧小宇除了寫稿,還負責出謀獻策……

當時,《號外》的編輯部就在灣仔譚臣道「一山書店」內。「丘世文是1977年才加入《號外》的,他是我剛進港大時,在利瑪竇宿舍認識的宿友,後來成了好朋友。他當時在『麗的』當行政人員,經我幾番游說,他才加人。」陳冠中笑着說。

陳冠中(左)與《號外》的丘世文(右)。(受訪者提供)
陳冠中(左)與《號外》的丘世文(右)。(受訪者提供)

到1980年,因為胡君毅搞移民,他們正缺人手,結果跑來了一個岑建勳,他自動要求加入當編輯,還帶來了黃仁逵等朋友幫忙做美術,劉天蘭也加入,做時裝特輯。

「當時很多人都是『義工』,因為他們覺得『過癮』,便自動來幫手,例如盧玉瑩、梁家泰、Vivienne Tam……」據陳冠中的回憶,當時還有Illustration Workshop(插圖社)自告奮勇要替《號外》拍封面,六位在大一學插圖的年青設計師,來當義工,對他衝擊很大,讓他真正感受到一個設計新時代的來臨。

《號外》的資金有限,可說是艱苦經營,但常常絕處逢生,有人自動投資,例如林秀峰,在「佳視」結束後,大概是1979年,他主動致電給他們,想投資10萬元,還將編輯部搬到位於莊士敦道及軍器廠街交界的麗的呼聲大廈去。

「有了投資,《號外》又捱下去……直到廣告名人施養德進來,他大刀闊斧,更改了雜誌的版面,令雜誌變得更前衞、更『高檔』……」

《號外》曾有一期做過一些關於「同性戀」的評論,態度比較開放。Gay Sensibility吸引了一些讀者,願意替他們寫文章,當時開了一個專欄叫「少數權利」,也有一位讀時裝的朋友從加拿大回來,願意編一些相關的內容。「當時義務來幫手的,大多是從外國回來、學有專才的『同代人』,如林敏怡、榮念曾、張叔平等。」

縱使是這樣,雜誌的生意是還不行,做了7至8年後,大約在1983至84年間,美國出現了Yuppy(優皮)這個名詞。「當Yuppy產品來到香港,香港的廣告公司便問香港的Yuppy媒體在哪裏?那時全部廣告公司都不知道什麼叫Yuppy,只知道有一份很奇怪的雜誌叫《號外》,便乾脆把《號外》當作Yuppy吧,便將Yuppy產品的廣告,全部交給他們做。」廣告多了,收支才開始平衡。不過,《號外》自詡「波希米亞」,最初仍有點抗拒「優皮」的標籤。

與前《號外》人聚會。(受訪者提供)
與前《號外》人聚會。(受訪者提供)

編劇都為稻粱謀

事實上,早期的《號外》,並沒有為陳冠中帶來金錢收益,卻為他在文化界增添了名氣。

在1981年,因為第一個兒子出生,不能再沒有收入,他為了謀生,不得不進入電影圈做編劇。

想當年,譚家明說要拍一齣有「尼采遊牧思想、高達紅白藍」的電影,陳冠中替他寫劇本,於是他們「遊走於城市的大街小巷,到處找尋靈感,醞釀了幾個月……」

譚家明的要求很高,不斷求變,導致《烈火青春》一直都未能「埋尾」,不斷超支,老闆唯有請來多位編劇高手──金炳興、陳韻文、邱剛健、方令正等「度橋」,構思了「赤軍殺手」的結局,而且找了唐基明拍攝最後一場戲。「電影面世,我的名字只佔了編劇的六分之一……」談起往事,陳冠中不禁苦笑起來。

《烈火青春》是香港新浪潮的重要作品,主要演員有張國榮、夏文汐、葉童、湯鎮業,在1981年上演時曾轟動一時,因為內容和意識太前衞,引起社會很大的回響。

陳冠中另一名作,是1984年的《等待黎明》,由梁普智導演,演員有周潤發、萬梓良、葉童。至於《上海之夜》,最初本來是他為楊凡編寫的劇本,但楊凡沒拍,轉交給「徐克電影工作室」拍攝,徐克請來杜國威、司徒卓漢改編,整個戲的風格都改變了。

至1985年,陳安琪導演,黃秋生、夏文汐主演的《花街時代》,由他編劇。這是陳冠中轉捩點,自此,他開始轉任電影製作人。

他策劃或監製了超過十齣香港片,以及三齣美國片,包括《癲佬正傳》、《聽不到的說話》、《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命賤》(Life is Cheap but Toilet Paper Expensive)等。

八十年代拍電影。(受訪者提供)
八十年代拍電影。(受訪者提供)

踏入九十年代,他遊走於香港、台北和北京之間,亦曾擔任《讀書》雜誌海外出版人。

1992至94年間,陳冠中離開電影圈到北京,為當時《明報》的老闆于品海,負責投資媒體的工作。

1994年,陳冠中到台灣去創辦有線電視,因為曾經當過電影製作,如何集資,如何處理預算,全難不到他,一切都開展得很順利。

在台灣時,電視台計劃開拍連續劇《總統的故事》──主角是李登輝,他邀請了張大春及平路,各寫十集內容。「豈料平路交不出功課,張大春雖交了稿,但沒拍成,最終寫成《撒謊的信徒》一書。」結果,陳冠中親自撰寫劇本,敘述李登輝擔任總統前的種種,劇集拍好了,最終沒播映,這個故事卻由皇冠出版成書。

就因為如此,燃點起他想當作家的念頭。

陳冠中在香港文學館的造型。(受訪者提供)
陳冠中在香港文學館的造型。(受訪者提供)

想當作家不是夢

談到寫小說,要追溯到大學時代。早在大學時,陳冠中已寫過三篇短篇小說,發表在《學苑》等大學生刊物。不過他第一次投稿,卻是在中學時代,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的「快活谷」。

1978年,他在《號外》發表短篇《太陽膏之夢》,反映出當時的香港社會,正急劇轉變,有不少新的消費品出現,主角本是個有理想的青年,但自覺未能有所作為,於是變得頹廢、虛無……

相隔20年,1998年,他在台灣完成了中篇《什麼都沒有發生》,寫一個上海出生的男孩子,成長於香港,變成一個典型的香港行政人員,有知識、有才能,但對切身的社會問題漠不關心,對感情亦如是。

那個時候的陳冠中,不想再做其他工作,想當作家的念頭愈來愈強,他有強烈的慾望要寫中國。

陳冠中與上海作家金宇澄(左)和孫甘露(右)。(受訪者提供)
陳冠中與上海作家金宇澄(左)和孫甘露(右)。(受訪者提供)

「台北太舒服了,我捨不得走,但在台灣,我寫不了中國大陸。」陳冠中兩手一攤,咧嘴而笑。

2000年,陳冠中下定決心離開台灣,選擇在北京定居,開始專心寫作。當時,他寫過多篇關於香港的文章。

2003年,他寫下《金都茶餐廳》,以香港爆發「沙士」為背景,藉着一班烏合之眾發起的茶餐廳救亡運動,與他提出過的「半唐番」、「Can Do精神」一脈相承。

《太陽膏之夢》、《什麼都沒有發生》和《金都茶餐廳》──三部寫於不同年代的小說,反映的是香港的人和事,後來都收錄在《香港三部曲》中。陳冠中將大量的文化符號放進小說中,讓讀者有極多的解讀空間。

遷到北京後,陳冠中原想寫一部關於中國的長篇小說,亦開始了幾個題材,嘗試寫下去,最後卻放棄了。

「試想想,住在不熟悉的北京,寫中國內地的小說,談何容易?」陳冠中毫不諱言。

直到2008年,他已在北京居住了8年,目睹中國改革30年的變化,歌舞昇平的背後隱藏着一絲絲的不安。2008是關鍵性的一年,北京奧運、四川地震、西藏問題的刺激下,他將在中國的見聞,加上想像,預言了中國的「盛世」,這個故事帶有濃厚的懸疑色彩,一幕幕的冒險歷程,卻帶有作者的真實經歷。

《盛世》說中國崛起後,成為經濟繁榮的強國,但人民對某些歷史事件卻全無記憶,背後的諷刺意味,呼之欲出。陳冠中期望這本書能引起讀者反思,希望知識分子可以拒絕遺忘,「能夠發出聲音,總會被人聽到的。」這是他的主觀願望。

這部作品在2009年在香港出版,在大陸成為禁書。

「既然寫出來,就決定好好寫下去……50多歲才成為作家,真的比較罕見。」陳冠中笑着說。

然後是2013年的《裸命》,寫的是與藏族有關的小說,主要因為中國政府在2012年,對藏族政策有所改變,激發他的創作。

陳冠中在1992年,曾三次到西藏拉薩。他對藏傳佛教,亦有所認識,事緣在1989年,哥普拉想拍一套有關13世達賴喇嘛的故事,陳冠中曾為他搜集資料,作了些研究,後來電影卻沒拍成。

「祼命」即「赤祼的生命」,同時,亦可指在生命無保障的地方,人的生命隨時會失去,命運亦隨時會改變。小說中涉及很多西藏現實的問題,有藏人自焚的片段,亦涉及西藏的商業化、藏人的改變。「以一個外來人看改革開放中國的人間世相,陳冠中看到的,很多香港人都未必看到。」這樣的小說題材,肯定不能在中國出版。

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家的沙龍。(受訪者提供)
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家的沙龍。(受訪者提供)

除了關注政治之外,陳冠中對於保育議題,亦有所涉獵。《祼命》一書,亦有帶出動物保育的訊息。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他已經搞環保,機緣巧合下,在2008年至2011年,曾出任國際綠色和平董事。

至2015年,《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在香港面世,成了他第三本禁書。

說起新中國,小時候的他,當然有聽過父親講及國民黨、共產黨的事,對他不無影響。

在上海淮海中路626號,有一幢五層高的樓房,這就是他父母的物業,他們一家住在三樓,樓下有地舖。生於1952的他,在上海度過了最初的4年,直到1956年,他們一家子才坐火車南下,從上海遷居香港。

論者有謂,《盛世》是反烏托邦小說,此書出版後,他常被邀請到大學演講,曾提出假設性的問題,刺激學生思考──「如果當初國共內戰,贏的是國民黨,歷史會怎樣改寫?」學生亦想出很多可能性,由此引發了他的創作意念。

「受到學生的啟發,我認為可以此為題,發展成一部小說。」於是,他落實寫出了這部「烏有史」小說。「建豐」是蔣經國的字,建豐二年即1979年。假設1949年後國民黨在內地執政,直到1979年,這30年間,中國的歷史會如何發展?小說中的七個章節,涵蓋了他想觸及的範疇,若由國民黨管治中國,那會是一個怎麼樣的局面?

在小說中,陳冠中嘗試將歷史改寫,不單只想帶出歷史的可能性,而且以古喻今,從過去看未來。

三本寫中國的書,結果沒有一本能在中國出版,「我的理想讀者是中國的知識份子,偏偏他們看不到。不只是遺憾,簡直是悲劇。」陳冠中不忘自我嘲諷。

出版了多部禁書,可有受到壓力?

「落腳北京多年,沒有人向我施壓,至少到今天,亦是如此,至於明天怎麼樣,可不能預料,我亦有心理準備……」答案超脫而冷靜。

「我仍然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不要給自己自我審查的壓力,我不是永遠站在反對的立場來寫,我只想寫出複雜的真相,這個想法是否會被接受,我不清楚,但我會繼續做。」這就是陳冠中!

踏進2018年初,他在香港發表了一篇新作──小說《馬可波囉》。「馬可波囉」(Marco Polettes)是小說中的人物,由一群因外宣項目而聚在一起的年輕洋書生弄出來的自嘲稱號,從Polo生出Polette(意即小波羅),而小說中的頂頭上司亦戲稱他們為「嘍囉」,諧音轉化成「波囉」。

「這跟自己長期關注的議題和生活接觸面有關。我在北京常見到文化工作者、人文社科學者,他們的處境觸發我寫出這個短篇小說來。」他輕描淡寫地,道出創作的根源。

訪當年Studio One的Terry Boyce於梅窩二手英文書店。(受訪者提供)
訪當年Studio One的Terry Boyce於梅窩二手英文書店。(受訪者提供)

當時只道是尋常

認識陳冠中的文字,當然是從《號外》開始,那時剛念完大學,喜歡看《號外》。

若論面對面暢談,倒是第一次。灰黑色上衣、黑褲黑鞋,跟頭上的白髮是絕配,黑框眼鏡中的雙目,露出謙和、親切的眼神。他談吐溫文、儒雅,我們愈談愈投契,有點像朋友敍舊……

他比我略為年長,但我們其實是同代人。

人生路上,陪伴着我成長的,是《中國學生周報》,他何嘗不是?誰都忘不了,陸離曾帶給我們杜魯福、花生漫畫、莫札特,還有忌廉凍餅……

記得鄧小宇曾寫過,如果他和陳冠中拍電影,一定要將片子獻給陸離。「因為,陸離在我們心目中,比任何一位大師更重要。……我們從陸離處學到一樣比『場面調度』更重要的東西──就是她那份誠意和愛心。」

在成長階段,我們的閱讀經驗何其近似,除了魯迅、朱自清、許地山……台灣的當代作品──不論是瓊瑤的流行小說,還是余光中的詩、白先勇的小說……都是當年的課外讀物。

當然,還有「第一影室」。那些年,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跑到大會堂劇院,看第一影室放映的電影。曾幾何時,費里尼《八部半》中的夢與回憶,看得我們興奮莫名,也一頭霧水!

陳冠中及作者在店內合照。(作者提供)
陳冠中及作者在店內合照。(作者提供)

在訪談中,他一再強調,對他影響至深的,是歐洲的電影、台灣的小說,還有美國的Counter Culture

回溯陳冠中個人的經歷,以及作品題材的改變,我們可以讀到其作品更立體的一面。

陳冠中曾被視為香港知識分子的代表之一,走到內地,又選擇以小說來發聲,可說非常「罕見」。

時至今日,中國是他創作的泉源,下一部長篇小說何時面世?他說仍在構思中,不便「劇透」。但願他的新作,不會讓我們等得太久。

站在咖啡店門口,我們握手道別。

說不定,有一天,我會跑到北京,跟着陳冠中和他的太太于奇,逛農貿市場買新鮮蔬果去……

2018年4月8日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32期,2018年4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