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以《牛》故事控訴當權者

作者借小說主角羅漢的口譴責中共當權者:「這太不公平了,咱們辛辛苦苦種糧食給他們吃,他們就這樣對待我們?不是說為人民服務嗎?」杜大爺說:「你是人民嗎?我是人民嗎?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說連人都不算,怎麼能算人民呢?」這就是八輩子討飯的老貧農對當權者的控訴。
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後,遭受到自己同胞道德與政治層面上的苛評。其一是他在法蘭克福書展上遇見海外民運分子就隨大流退場。其實,那些民運分子的作品,銷量原來就低得可憐,人們不應該逼迫一位作家去造反,這不是他的強項,他當然有權利選擇做自己喜愛的事。其二是他參與抄寫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香港城市大學教授劉再復說得好。那篇《講話》的確是政治鋼領,但莫言並非抄寫的組織者和倡導者,他是被動、被迫去抄寫的。何況,《講話》也不是每句話都錯,說「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泉源」、「作家的思想感情要與工農打一片」,這是不是真理,完全可以討論。莫言如果認定是真理,他便有接受抄寫的自由。
 
然而,人們從莫言千百萬字的作品中看出,他並未按照毛澤東的指示去「歌頌無產階級,刻劃資產階級黑暗」,而是大膽暴露共產黨統治下中國大陸的黑暗、貧困、貪污、腐化,表現出高度的道德勇氣和批判精神。毛澤東反對「文藝的基本出發點是人類之愛」,但莫言的作品洋溢着他對家鄉、土地、苦難鄉親的誠摯的愛,這就是莫言的偉大之處。如果莫言是一個士兵,他頂多打死一個敵軍(志願軍入朝134萬人,擊斃美軍6萬人),但他寫的小說感染了億萬中外讀者,比起某些民運詩人的作品,簡直有霄泥之別。
 

貪佔村民死牛 污吏集體中毒

 
《牛》是莫言中篇小說的代表作,小說通過一頭被閹割的牛之命運以及衍生的災禍,揭露了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滔天罪惡。在那個荒誕的歲月,調皮搗蛋的少年羅漢輟學在家,與生產隊飼養員杜大爺一起放牛。那年頭,連人都吃不飽,草料更緊張,牛是大牲畜,是生產資料,誰殺牛誰犯法,既不能殺又養不起,生產隊就要防止母牛懷犢子。去年將三頭小牛扔到膠州集上,以為甩了三個包袱,可還沒得意完呢,牠們就跑回來了,還帶來兩頭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生產隊的保管員用棍子打牛還被人去告到公社革委會,硬也拉到城南苗圃去辦了一個月的學習班,說他破壞生產力,是反革命,打瘸了一條腿。
 
從基層長大的莫言就在中篇小說《牛》中,借牛倌杜大爺之口揭露當權者的醜陋。(網上圖片)
從基層長大的莫言就在中篇小說《牛》中,借牛倌杜大爺之口揭露當權者的醜陋。(網上圖片)
 
於是,生產隊隊長請來了公社獸醫站獸醫老董,把隊裏三頭牛的睪丸都騸了,其中一條牛因為交配太多,睪丸血管變粗,強行開刀造成大出血。為了挽救病牛,羅漢和杜大爺匆忙牽着牠去20里外的公社獸醫站,不料獸醫站下班了,鐵將軍把門。二人在門前待到天亮,發現牛已死去。那個管理全公社牛馬騾驢的老董上班瞧見死牛,便壓低聲音說:「如果有人問,就說我搶救了一夜,終因病嚴重不治而死。」二人持了老董開具的死亡證明,到管轄全公社1000頭牛的孫主任辦公室辦理銷戶。孫主任到獸醫站門口看了死牛一眼,硬說是急性瘟疫,藉口解剖、化驗、消毒、強行扣留了這條小牛。村長盼望牛死吃肉,成了泡影。三天後,公社駐地發生一起驚人事件:300多人食物中毒,這些人的共同症狀是:發燒、嘔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都是公社幹部、吃國庫糧的職工及其家屬,這件事先是驚動了縣革委會,隨即又驚動了省革委會,據說還驚動了中央,縣醫院的醫生坐着救護車來了,省裏的醫生坐着火車來了,中央派直升機送來了急需的藥品。
 

沒抓到特務,沒挖出階級敵人

 
小小的公社醫院盛不下這麼多病人,於是就讓中學放假,把課桌拼成病床,把教室當作病房。接着,公社革委會往縣革委會報告說是階級敵人在井水裏投了毒,或者是在麵粉裏投了毒。縣裏往省裏也這麼報告,所以領導們的主要精力是放在破案上。據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台灣國民黨派遣來的特務,二可能是隱藏的階級敵人。馬上就有人向臨時組成的指揮部報告,說夜裏看到了三顆紅色信號彈,還有人發現敵人扔掉的電台。由於公社領導全部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嚴重,指揮部的人都是從縣裏和其他公社調來的。各個村社把所有的四類分子關到一起看守起來,連大小便都有武裝民兵跟隨。同時各村都開始清查排隊,讓四類分子交代罪行,打得這些冤鬼血肉橫飛、叫苦連天。解放軍也積極配合,封鎖了公社駐地,每條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戰士持槍站崗,夜裏還有摩托兵巡邏。折騰了幾天,既沒抓到特務,又沒挖出暗藏的階級敵人。
 
大多數病人痊癒出院後,省衛生防疫部門終於化驗出病毒根源就是那條騸死的公牛,牠的內臟含有一種沙門氏菌,在3000度高溫下也煮不死。這樣,階級鬥爭就變成了責任事故,公社革委會派調查組來村裏調查,麻村長一口咬定是獸醫老董和公社孫主任合謀,故意切斷了公牛的大血管又拖延着不給牠打針止血,旨在分牛肉過「五一」節。最後,所有的責任都由杜大爺四女婿——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承擔,是他把有毒菌的牛肉賣給了公社的各級領導和機關職工,儘管他本人也因食牛肉中毒,而且是重症患者,但還是受到撤銷組長職務,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308個中毒者中毒,死了一個人,他是杜大爺的大女婿張五奎,他在公社食堂當炊事員,吃得最多,撐死了。最後,上級說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事要是發生在萬惡的舊社會,308個人,只怕一個也活不了。
 

貧民百姓深切懷念舊社會

 
舊社會究竟是否萬惡呢?從八輩子討飯的飼養員杜大爺口中可知:「那時候,每逢趕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斗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里長,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籤子插着,兩對一斤,一對大蝦衹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裏去了?好東西被什麼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麼這樣傻?好東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麼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去了?其實都是在糊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咋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大家嘴裏不說,可這心裏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麼大個公社,40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30多台,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麼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裏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両高粱酒,往櫈子上一坐,你想想吧,那是什麼滋味……當羅漢問他:「是都被地主富農吃了?」杜大爺說:「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捨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捨得吃。譬如方老七家,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着糶,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吃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杜大爺對國民黨蔣介石統治的舊社會還真戀戀不捨:「舊社會沒聽說騸人的蛋子,新社會騸人的蛋子。」(按:指強迫結紮輸精管,時值1970年。)
 
有人說,毛澤東的幹部兩袖清風,從基層長大的莫言就在中篇小說《牛》中,借牛倌杜大爺之口揭露:「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取呢!我說,你回來得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60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訓,我說,你就說隊裏把那牛蛋子,送給烈屬張大爺吃了,陳書記心裏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麼了。俺女婿說,爹,您真有辦法。」這話是說給村長麻叔聽的,村長一度懷疑杜大爺也想擠進招待獸醫的「牛蛋宴」,乃喝斥道:「老杜,您這把年紀了,怎麼像個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國家還有個禮賓司宴請賓客,喬冠華請基辛格吃飯,難道你也要去作陪?」事實上杜大爺也不傻,他貪佔不了錢財,便偷用了生產隊的糞肥,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地裏淋。他依仗什麼?依仗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員。據說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說食堂裏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攆走了。唯有杜大爺的大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說這個炊事員嘴不饞。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大饅頭外加一碗大肥肉,最後因為貪吃死牛肉活活撐死了。作者借小說主角羅漢的口譴責中共當權者:「這太不公平了,咱們辛辛苦苦種糧食給他們吃,他們就這樣對待我們?不是說為人民服務嗎?」杜大爺說:「你是人民嗎?我是人民嗎?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說連人都不算,怎麼能算人民呢?」這就是八輩子討飯的老貧農對當權者的控訴。
 

林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