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風波」的反思

「粵語是否母語」的討論應該再無懸念,至於應否用普通話教中文,期望學術界堅守學術立場,以客觀的研究提出有強大說服力的理據,作為取捨的參考。

如果外星人問我的母語是什麼,我會用手語答他:「……(地球語)」。

如果聯合國人員問,我會答:「中文」。

如果滿洲人問,我會用普通話答:「漢語」。

北京人問,用普通話答:「粵語」。

廣州人問,用粵語答:「粵語」。

南海、番禺、順德人問,用粵語答:「廣州話」。

如果香港的年輕人問,我會用粵語答:「上世紀的粵語」……

天下本無事,「傭人」自擾之,要是心中沒有不能宣之於口的主子,這些問題真的那麼難啟齒,要你黑着臉說它無聊嗎?

至於宋欣橋先生的論文(註1),如果純粹就普通話科的發展提出技術性的建議,大家來個客觀討論,或付諸試驗再作檢討,那是很自然的事。可是,他論述的雄心壯志,由普通話科的「技術參考」,躍升到中文科該用什麼語言去教的「理念指導」。雖說這場風波是當前香港政局的自然產物,但始作俑者,是那番簡約而不周密的論證。作者肩負了「語言大一統」的沉重包袱,在不熟悉港人心態的情況下,想以內地通行的理論將千秋大業一蹴而就。結果引發種種陰謀論的猜測,令當前中文科的教學檢討節外生枝,實在令人失望。

事實上「粵語是方言」的定位並非始於1949年。在社會溝通層面,共同語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不過它有時會僵化成大一統的語言政策──只要不是共同語就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遭到扼殺。共同語的確立往往以實用優勢或政治威權作為後盾,自說自話的母語定義,只不過是項莊舞劍的稻草人,根本沒有實質意義。至於有評論指教育當局選輯論文竟及於內地未有粵語研究經驗的泛泛之輩,考諸論文所屬的參考範疇,這顯然是濫訴權威、焦點模糊的偏見(註2)。

這場「白馬非馬」的風波擾攘至今,大致塵埃落定,但暗湧依然活躍。要保育粵語,除了提高警覺之外,更要擺脫被動的角色,鞏固和拓展有利的條件。以下是一些有待處理的難題,希望有心人好好面對,令這匹「白馬」不至黯然失色。

總結規律──歷史回顧及斷代研究

首先要準確定位,我們保育的是「港式粵語」。香港在語言文化上一向採取開放態度,無論古代漢語、1949年之前的國語、内地的普通話、台灣近年的國語、本地俚俗潮語、英、美、日、韓、泰、越等國語言,只要合用,我們都不設關限,讓它融會在日常口語中。我們要保育這種母語,要好好了解它在過去不同時期有哪些形態上的變化。此外,這樣的「混合語」有何特性?背後有什麼發展規律?過去的優勢是什麼?今後的發展會面對哪些困難?可以憑什麼條件幸免於難?要補充哪些條件才可以保住版圖、持續發展?……這些問題如果都能在學理上得到解答,讓關注者及時了解,當可提高識見,防止稻草人的擺弄。

歸納港式粵語的特色

一般肯定粵語價值的理由是,它承傳了古代漢語蘊含的生活文化、詞匯語法別具特色、聲韻調的講究饒富情韻。相對於現代港人的溝通需要和品味鑑賞而言,這些優點是否天經地義?港式粵語在輝煌時期曾經成為我們的身份標誌,並反饋中原,擴充了普通話的詞匯。到了今天,它的凝聚和外展能力會再顯奇功,令它成為我們感到自豪的母語嗎?

整理港式粵語的語料和文獻

60年代的港式粵語進入蓬勃發展期,至今已經歷半個世紀,其中的人、事、物正淡出日新月異的歷史舞台。上述兩項的探究正需要這些素材作為基礎,一旦流失,將會成為永遠的遺憾。今天老人院裏的長者,正是內地移民對港式粵語貢獻的見證,我們有為此而留下絲毫的紀錄嗎?此外,今天我們翻查資料的基本做法就是上網,但網上一般的港式粵語資料庫都是新生代學者建構而成的,字音和詞義的掌握或未能遠溯上一世紀。

例如:究竟是「暗啞抵」(啞子吃黃連)還是「暗啞底」(靜悄悄、偷偷地);感到錯愕時,究竟是「打個特」還是「打個突」?其實在這個連語文教師都不免讀「懶音」的年代,我們要保育粵語應該從寬還是從嚴?當然,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說,世殊事異,套一句「凡存在即合理」當然可以心安理得,但「保育」的「保」尚且失守,「育」又從何說起?更有甚者,如果有一天,多數人把「牛丸」讀成「淆演」,「合桃」讀成「核桃」,粵語的聲韻特色還存在嗎?

確立語音和相應文字的規範

粵語該怎樣書寫?如果堅持保育的初心,為每個粵語字詞遠溯源頭,斟酌統一的寫法,真的可行嗎?另外,對外語、俚語、俗語的包容要訂立規範嗎?這個問題太沉重了,但如果不設規範,徹底開放,作為口頭語的溝通當然不成問題,但粵語從此劃地自限,陷入書寫困難的死穴,終於難逃邊緣化的命運。

拓展粵語功能 承傳文學、藝術創作

記得多年前聽過小孩子朗讀幼稚園教的童詩,其中一首寫港人上茶樓飲茶所見的情境──「蝦餃燒賣鯪魚球,車仔推到周圍走」,吃完了,「埋單找數拍拍手」。另一首說一隻小鴨的成長故事──「鴨仔鴨仔扁扁嘴,每天吃菜又飲水」,牠長大後到處尋找失散了的兄弟,某一天竟看見「一排燒鴨掛在飯店裏」!這些創作不拘一格,粵語、白話書面語並用,難能可貴的是前者生動富生活氣息,後者主題突出,發人深省。如果小學、中學我們的孩子都按程度聽到這類有意思的創作,粵語保育就融合在成長教育之中,事半功倍。不過近年一些幼稚園的兒歌童詩都換成普通話了。

促進粵語文化產業

有政界藝人誇談今後再無中、港電影之分,只有中國電影(註3)。姑無論他的預言是否應驗,這種論調一定程度反映粵語文化產業失去了地方特色的優勢。再聽聽近年本地的粵語流行曲,有多少家喻戶曉、膾炙人口之作?如果這些曾經亮麗一時的發展空間都荒蕪萎縮,黯淡無光,粵語的存活狀態就更不堪了。這是個不容樂觀又必須面對的難題,保育粵語有更新或替代方案嗎?

成龍揚言今後再無中、港電影之分,只有中國電影言。(亞新社)
成龍揚言今後再無中、港電影之分,只有中國電影言。(亞新社)

自尊自重,身體力行

要保育一種語言,首先就要使用者愛護它、尊重它、善用它,這是語文教育必須堅持的底線。香港的基礎教育正面臨多事之秋,連書面語寫正字、讀正音都成為末節,粵語就更不用說了。平日不少人嘲笑茶餐廳侍應的口音,母語風波颳起之際,許多人一窩蜂義憤填膺,齊聲批判。然而話題放下了,有多少人會抖擻精神,把自己的母語說得準確流利、生動得體?

小結:

「粵語是否母語」的討論應該再無懸念,至於應否用普通話教中文,期望學術界堅守學術立場,以客觀的研究提出有強大說服力的理據,作為取捨的參考。此外,保育粵語仍停留在「抵禦外力」的防線裏,至於如何面對不利的環境煥發生機,我們還欠一個起步禮。

註1,宋欣橋〈淺論香港普通話教育的性質與發展〉

註2,Ben sir長文撐粵語係港人母語

註3,成龍現身兩會講合拍片:只有一種電影叫中國電影

許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