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升任副廠長 重案犯嫁紀委書記
屠小英穿着一條裸出肩膀和半截乳房的紅裙子，站在一輛敞篷車上，車的兩邊檔板上各畫着一個龐大的兔肉罐頭，方富貴比臉盆還大的頭像在罐頭上貼着。所有的車輛都為第八中學的廣告車讓開道路，八中的廣告車像一匹野免子橫衝直撞，穿行大街小巷。免子罐頭家喻戶曉，銷售量急速增加，廣播聲傳來女政委的聲音，經八中黨總支研究決定，任命屠小英同志為校辦兔肉罐頭廠副廠長兼產品推銷部部長。在市府招待所的貴賓樓裏，屠小英以嫻熟的俄語與兩位來自蘇聯的商人談判，她那出色的風度傾倒了蘇商，他們簽約定購兔肉罐頭100萬罐。她又交上了桃花運，30剛出頭的英俊少年、車間主任愛上了她，物理教師張赤球很識相地向校領導遞交離婚申請。屠小英的模範事蹟在市報上連載了三天，她被市委、市政府領導召見，並當選市人大代表。
樂極生悲，屠小英與小白臉車間主任在辦公室裏胡搞被女政委發現，女政委昏厥了過去。小白臉本來是女政委的面首，背叛者自然下場悲慘：屠小英捲入了一件偽鈔案，被公安局逮捕了。峰迴路轉，屠小英又出其不意嫁給了市委的一位紀檢書記，他56歲，新近喪偶，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婚後，她帶着方富貴的一對兒女搬進了市委一號大院，不久又懷了孕。紀委書記斷然決定：寧可丟掉黨籍，也要留下孩子。接着傳出屠小英跳河自盡的消息，又有人說她神經錯亂，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有一天，她衝進烈火中搶救國家財產，不幸犧牲。她的遺體被送進美麗世界殯儀館，為她修整遺容的，是特級整容師李玉嬋⋯⋯
小城雖然地窄，但「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凡是大城市盛行的貪腐，小城應有盡有，市人民公園猛獸館內，傳出了九歲的東北虎被歹徒毒殺剝皮的消息。猛獸管理員見到無皮虎屍，當場昏倒。此人蘇醒後在東北虎的籠子上自縊身亡。記者想採訪人民公園黨支部書記，每次都撲空，人們說劉書記下落不明。記者向冷庫保管員打聽虎骨下落，對方說：「公園領導不會貪污虎骨，他們會把虎骨送到該送的地方。」一位成績卓著的退休管理員透露：「他們殺了三隻猴子，把猴骨混進虎骨裏送禮，他們還喝猴腦⋯⋯」於是他被注射特種針劑睡着了，醒來後也上吊自殺了。這一類案子，是永遠破不了的懸案，夠資格享用虎骨酒的人，只有劉書記心知肚明。這就是我們貴國的國情。本書的作者莫言，透過小民百姓的牢騷怪話、閒言碎語，有力地鞭撻了今日大陸的主政者。
市裏的領導人說：「第八中學的語文教師把市裏的領導統稱為『大肚子』，他們認為我們肚子裏裝滿了民脂民膏」。作者借用一隻拯救過海上遇難的人類又被遺棄的母猴所哼唱的哀怨調：「我問你人間又有什麼好，使你狠心將奴來棄拋。你不見寺無僧狐狸弄瓦，你不見官無能蛇鼠當衙，森林大火沖天起，江湖污染無魚蝦⋯⋯」方富貴的一對雙胞胎學生係其得意門生，數理化一流，政治考試卻經常考出反動口號。八中的政治試卷第一題（每空一分，填錯一空扣兩分）是：四人幫是指由⋯⋯四人組成的反黨集團，雙胞胎的答案：校長、書記、教導主任、食堂炊事員趙大嘴。氣得校長要開除他倆。在方富貴辦公的物理教研室，六個老師，老中青三代都在吐苦水。青年教師小郭說：「物價如一匹發瘋的野馬，如一支插進沸水裏的溫度計！明天我準備辭職販蝦醬去！」小郭的師公孟憲德說：「其實，能去販蝦醬也是好事。」小郭說：「我活該倒霉中了您孟老夫子的奸計，您說教師這行遲早會成為讓人羨慕的職業，考進了師範，壞運氣跟俺攀上了親。當時落榜才好，瞧人家馬鴻星，鴻星高照，開了個馬家炸雞店，早就成了10萬元戶，我辛苦一個月，得洋68.2元，還不夠馬鴻星一天賺的⋯⋯」緊接着教師們的牢騷開了閘，哇啦哇啦官僚主義偷稅漏稅行賄受賄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二道販子駝蹄與熊掌猴頭燕窩出門坐皇冠空調鋪地毯假酒假煙坑蒙拐騙人口爆炸⋯⋯別吵啦停水停電電老虎水豹子車匪路霸停水乾渴停電一團漆黑⋯⋯
十億人民至少可抓三億個右派
在殯儀館工作了幾十年的市一級勞模氣憤地對記者說：「我丈夫就死在追求升學率上頭。這幾年他一直送畢業班，而畢業班每月只有一個星期天，號稱『大休』，校領導強令老師每晚都要去學校坐班，連國家規定的寒暑假也被得乾乾凈凈。最近學生死老師也死，我看非到了幾百名教師和學生集體自殺，那些老爺們才能真正深入到基層學校看看他們把教育辦成了什麼鬼樣子！」記者在採訪本上疾書：高中一年級即開始分成文科和理科，學文科的根本不學數理化，學理科的不學史地，也就是說不學一切與高考無關的東西。為什麼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面追求升學率，可為什麼不起作用呢？校領導為難地說：「片面追求升學率的危害，我們並不是不知道，可是市裏把高考升學率作為衡量學校工作好壞的唯一標準，我們有什麼辦法？大家追求我們不追求就說明我們教學質量差、工作不好，教師晉級就少分名額。國家教委的文件連一張廢紙都不如！現在高中畢業是初中水平，這哪裏是教育！學生罵老師，老師罵校長，我校長罵誰？簡直是一團漆黑！」支部書記按着校長的肩膀說：「校長息怒！要是現在是57年，你早成右派啦！」校長說：「要按那時的標準抓右派，十億人裏要抓出三億個右派！」
莫言在旁白中點穿了今日大陸高幹的弊病：我們的小說往往把高級領導幹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們中沒有一個大情種——這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婦究竟佔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還是一塊抹布？中庸的辦法、公正的評判是對這兩種狀況都表示認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婦，有情婦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開的秘密，並不因為我們閉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莫言赤裸裸展示一個道德敗壞的地域
上樑不正下樑歪，高幹養情婦，小民百姓就在公園裏野合：「在這座舉世無雙的小城市市中心的人民公園，茸茸的綠草，怒放的鮮花，一排排長椅，孕育了無數嬰兒。每天凌晨，清潔女工從這裏清搜起一簸箕透明乳膠製成的避孕套。」莫言為海外讀者展示了一個道德敗壞、信念無存、官場腐敗、權貴合流、巧取豪奪、司法不公、環境破壞、假貨充斥、民怨沸騰的地域，這正如瑞典文學院終身秘書彼得・恩格倫所說：「莫言的作品在很多方面來講都是獨一無二的，他足以同福克納、狄更斯和拉伯雷媲美。」威廉・福克納（1897-1962）是美國著名小說家、詩人，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曾說過：「我相信人類不但會茍且地生存下去，還能蓬勃發展。人是不朽的，並非在生活中唯獨人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人有靈魂，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在於寫出這些東西，振奮人心，提醒人們記住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這些是人類昔日的榮耀。為此，人類將永垂不朽！」「我不認同世界末日的說法，我認為人類不僅會繼續延續下去，而是會愈來愈好⋯⋯因為人類擁有慈悲、奉獻和堅忍的精神。」莫言小說揭露大陸的民間疾苦，正是發揚了福克納所說的「慈悲、奉獻和堅忍精神」。他在逆境中，開頂風船，把人間最卑鄙、骯髒、黑暗的東西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正是提升人們的心靈，喚醒人類固有的勇氣、榮譽、希望、自尊、慈悲、憐憫和奉獻精神，使自己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幫助人類延續、繁榮下去。具有這種悲天憫人胸懷的作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這正是實至名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