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常問我最好的朋友是誰,我總是支吾以對,很難說得準確,尤其細仔總要你答一個最最最好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時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在身邊,但他們的最好也是連年換畫。因為他們有「最好」的朋友,也要逼我表態,問我誰人不是很要好嗎?我說是,又不是,他會瞪大眼望我,意思是常出去跟朋友吃飯竟然沒有一個最好?我告訴他們說你們生在豐裕的社會,家庭經濟相對穩定,讀書一條龍,從小到大當然容易培養感情,你爸爸小學中學換了七間學校,像走難般,最好是什麼?屁股未坐定又走了。
好朋友的定義我不清楚,但只要長時間分開,一見面就如昨天才分手般說個不停,這位朋友就算得上好朋友了。
好朋友就是比一般人親密,但太相熟有如依偎的刺蝟,總是滿身不致命的傷痕。
不過他這麼一問,我反而在眾多朋友中剔出三名我認為朋友中最純品的人,單純的人不止這麼多,只是這些人我認識比較久,也要多謝他們讓我知道世途也非要險惡才可活得安樂。《聖經》說:「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計算人的惡。」我這幾位老友也是如此,但他們氣質卻又天南地北。就說現在和我同房的這位仁兄吧,他是我們這行的人,家族史正如香港的電影剪接史,父親、兄弟到子侄都是剪接師,我們稱他小峰,比我大兩三歲,但我把他當弟弟般招呼。
我在邵氏拍片,他是剪接,當年邵氏第一部過千萬的電影也出自他手中的剪接刀,他聲門大,又是足球癡,我們在球場觀賽,有他在,氣氛必熱烈,我的足球隊就是他和他哥哥組合的,跟他聊天,他罕有批評別人,看事情都是簡簡單單,所以他不算是創作人,卻是一名出色的技師,尤其拍笑片,他看了上百次也會笑出淚,難得是不做作,他是動真格去笑的。
單純面對人世陽光處處
要我形容他,只有兩個字,單純。悶嗎?也許會悶,但跟我不會,因為我們只談足球,他以最淳樸的態度處理人世間的機心重重,所以他的世界都充滿陽光,就算太太陪孩子到加拿大讀書,這麼怕黑的一個人也只能開燈睡覺,待太太在孩子讀大學後回港,活像一個小女孩等心上人般,我細仔很喜歡他,說他是他成人朋友中最好的。未見過一個人如此怕黑的,五個人晚上在我家,關了燈,我只要輕聲扮鬼叫,他就嚇得面青,我們笑得翻天。
他從港台退休,今天陪我到泰國看孩子比賽,原本有一間房,兩張牀,但不跟孩子們同一層樓。為了接近小朋友,我寧取雙人牀,和他兩個大男人共處一牀,我想跟細仔說,跟一位朋友同睡一牀,大家沒有介意,也可算是好友了吧。我看他家人都是厚實的人,他爸媽的調教肯定非常成功,他哥哥嫂嫂也是如此,是我常見的模範夫妻。
我細仔的思維比小峰哥哥複雜,但他從我這老友身上體會了近60 的人也可以如此簡單,不是笨,單純和笨不是關連的孖生子,他說起小峰叔叔時總有一抹蠱惑的笑容,他跟我一樣,有時猙獰,有時傻呼呼,哪一個是真我?或許兩者都是,只是看到小峰笑得如此爽朗,我就相信自己的個性那一點善良是上帝的心血,要來說明善良是真實的,哪怕醜陋如此接近。
原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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