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專訪魏時煜談《古巴花旦》(二之一)

魏時煜在訪問過程中,感受到何秋蘭與黃美玉這對舞台姐妹不想對古巴革命多作評價,彷彿革命對古巴華人真的沒有影響。

先   聲

「愁苦困,賣花過日長有恨,恨不已,名花未得愛護人,血淚落滿襟,故舊不到更傷心,故地不到更傷心,賣花女,賣花更賣顰,紅顏已老,青春已泯,舊恩愛像煙雲。……」

電影結束前,何秋蘭唱出《賣花女》,在淒怨、悲涼、無奈的歌聲中,《古巴花旦》的帷幕徐徐落下。

古巴與花旦,看似風牛馬不相及,其實在三、四十年代,粵劇的種子早就飄洋過海,在盛極一時的夏灣拿,開花結果……

古巴首都夏灣拿的街頭。
古巴首都夏灣拿的街頭。

從2011年開始,導演魏時煜花了六年時間,追蹤何秋蘭與黃美玉這對舞台姐妹的故事。

兩年前訪問羅卡先生(卡叔)時,他提到近年與香港城市大學的魏時煜教授合作,攝製了《金門銀光夢》,還有另一齣,說的是兩個古巴花旦的故事,卡叔任監製,汪海珊(珊姐)做策劃。

跟魏時煜導演相約訪談前,我已看了三次《古巴花旦》。

第一次看《古巴花旦》,是在去年9月中旬,那是內部招待場,來看的都是熟朋友。相隔四個月,再看此片,在今年1月下旬,是媒體招待場。第三次就是2月11日的全球首映場。這齣電影很耐看,三次觀影的感覺,都不盡相同,愈看愈感受到其內蘊之豐厚。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都可以得到不同的感悟和啟發。

從9月到2月,放映的版本已不一樣,導演聽了朋友的意見,再將電影加以剪輯,到首映那場,已是第九個版本。放映前夕,魏時煜坦言好緊張,好像要面臨考大學「入學試」的大日子。

「電影,說的就是人的故事。」

電影,說的就是人的故事,尤其是紀錄片,更離不開「人」。

要談《古巴花旦》,不得不提《金門銀光夢》,這兩齣紀錄片的編導,都是魏時煜。

《金門銀光夢》宣傳照。
《金門銀光夢》宣傳照。

兩片的內容,原先是放在同一部片子內,說的是海外華人的故事,分為電影及粵劇兩條線索。後來,因為材料太豐富了,於是一分為二,前者談電影;後者說粵劇。

魏時煜跟卡叔合作,緣起2006年,當年「美國店主傑克‧杜里偶然在三藩市機場附近的一個大垃圾箱內,發現一個裝有四本相簿,上百張劇照的盒子,照片拍於1928至1949年間。」翻開第一本相簿,扉頁上赫然寫着Esther ENG,也就是相簿主人的名字。她是誰?原來就是人稱「霞哥」的伍錦霞,她1914年生於三藩市(舊金山),1970年在紐約病逝,相簿紀錄了她的一生。她成長於一個熱愛粵劇的家庭,從三十年代開始已活躍於美國和香港兩地,曾在美國導演華語片,被稱為「中國第一位女導演」,可說是三、四十年代華語影壇上唯一的女導演。

被稱為「中國第一位女導演」的伍錦霞。
被稱為「中國第一位女導演」的伍錦霞。

2009年初,住在三藩市近郊的藥劑師黃文約先生買下全部照片,親自帶到香港。得卡叔介紹,黃先生同意魏時煜將所有照片掃描,然後才捐給香港電影資料館。

其實,早在2006年,在南京一個研討會上,魏時煜已跟卡叔說起,如果有這批照片,便可以考慮拍攝一部關於伍錦霞的紀錄片。

2009年夏天,魏時煜飛往三藩市訪問伍錦霞的妹妹錦屏,同時看到並掃描了錦霞最後兩本相簿,紀錄了她在1949年遷居紐約後,經營餐廳招待伶人、明星,並往返中南美洲的情形。

2011年,得粵劇名伶李奇峰(奇哥)的介紹,她再到紐約訪問跟伍錦霞合作過的粵劇名伶小燕飛、馬金鈴(夏娃),當然還有奇哥等藝人。

魏時煜海報。
魏時煜海報。

藉着參加研討會的機會,魏時煜在2012年飛到夏威夷去,訪問吳千里,老先生早就轉行,雖然已90多歲,精神還很好,人很健談,說起當年的粵劇生涯、戲行往事,仍頭頭是道。

伍錦霞的故事,逐漸清晰起來。

魏時煜生於山東,成長在西安,在加拿大學電影;本來並不認識粵劇,拍《金門銀光夢》,讓她認識海外華人看粵劇的時代背景,部分訪問片段亦出現在《古巴花旦》中。她坦言自己受母親影響,更愛浙江越劇,卡叔與珊姐才是不折不扣的「粵劇迷」。這次拍攝《古巴花旦》,她覺得「粵劇中包含很活潑的故事,也可以吸收各種文化中的東西」。

四本劇照相簿的主人伍錦霞。
四本劇照相簿的主人伍錦霞。

「他的興趣,就在我身上成長。」

兩位古巴婆婆的故事,亦是一段傳奇。

羅卡曾說過,他在網上看到了留美攝影家劉博智所拍的短片《古巴唐人》,其中最令他感到最驚喜的,是片中訪問了兩位已過古稀之年的古巴女士,一白一黑,唱起粵劇來,竟然有板有眼,而且還穿上戲服,演出一段《西蓬擊掌》的對手戲。原來兩位婆婆──何秋蘭和黃美玉,與華人粵劇文化有一段因緣。

171年前,數以萬計的華工被賣豬仔到古巴做苦力,大部份人原想賺夠錢就回鄉去,從沒想過會流落異鄉,在古巴結婚生子。

三、四十年代的夏灣拿,曾是無數華人的家。自小學習粵劇的何秋蘭和黃美玉,在古巴首都夏灣拿出生。秋蘭的養父方標因家人反對他學戲而遠走他鄉;美玉的華人父親則是唐人街的名裁縫,娶了古巴女子為妻。她們在國光劇團學戲,一個演花旦,一個扮小生。秋蘭自少耳濡目染,在父親方標的教導下,學會了中文,平日說話時有開平口音,但唱起粵劇來卻字正腔圓,她扮相秀麗、歌喉婉轉,8歲踏台板、15歲就當上劇團的花旦。美玉雖有一半中國血統,卻不懂中文,就連唱戲,也是靠西語注音。秋蘭在古巴的華埠巡迴演出,曾與來訪的小燕飛、牡丹蘇、蘇州麗等名伶同台演出。

何秋蘭的戲裝照。
何秋蘭的戲裝照。

「他的興趣,就在我身上成長。」秋蘭圓了父親的粵劇夢。

魏時煜第一次見到兩位古巴婆婆,在2011年,就在羅卡的家裏。當時年已81的美玉,以及79歲的秋蘭,唱「三擊掌」,她們默契的配合吸引了她的注意,目睹兩位外國婆婆唱粵曲,說的是中國古代的故事,兩位老人家完全融入角色,令她覺得很神奇。

黃美玉的戲裝照。
黃美玉的戲裝照。

事實上,她當時正在處理伍錦霞的故事,剛剛從紐約做完訪問回到香港,忙得分身不暇,於是她派了一個攝影師,與卡叔、珊姐同行,跟着兩位婆婆回廣東去。她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回鄉探親祭祖、觀光,跟粵劇曲藝界的同行交流,還有到廣州的狀元坊做戲服……

在珊姐的安排下,兩位老太婆登上佛山祖廟的古戲台演唱,一黑一白,相映成趣,最初的聽眾寥寥可數,但兩位婆婆一開腔,便吸引了不少人坐下來欣賞。

兩位古巴婆婆在佛山的古戲台演唱。
兩位古巴婆婆在佛山的古戲台演唱。

在狀元坊,她們特意穿上全套粵劇的服飾,化上戲妝拍照,披着一身的繁華,風釆不減當年,「看起來好年輕喲!」為她們高興的,不僅是千里以外的兒孫,銀幕前的觀眾,也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秋蘭在開平,回到方氏燈樓,然後上山,在墳前上香,成了片中最牽動人心的一段。看到她完成父親的回鄉夢,就讓不少觀眾掉下淚來。

「革命之後,就沒戲唱了!」

那些年,唐人街很繁榮富庶。

「我們的日子像夢一樣美好!」一句話道盡了美玉的心聲。

1959年卡斯特羅的革命,卻改變了一切。

「革命之後,就沒戲唱了。」美玉的話,一針見血。

革命之前,在華人街的生活,以及在戲院演出的歲月,是她心中的黃金時代。

古舊的戲台。
古舊的戲台。

革命爆發後,她們的生活亦隨之改變,兩人也各自有不同的發展。美玉進大學念書,後來當上外交官,曾駐印度兩年;而秋蘭也要轉行,在中國餐館當收銀員。30多年後,美玉退休後,返回往日成長之地,唐人街已變得破落不堪,兩人再度相逢,而且開始重拾當年的粵劇夢。

影片中除了有兩人對往昔繁華的追憶和當今的表演片段外,還提及歷史人物卡斯特羅與哲古華拉。兩位老太太都曾與卡斯特羅有過一面之緣,美玉在大學時與他握過手、秋蘭在餐館跟他說過話,她們似乎還念念不忘他年輕時的風采。

貼在門上的是古巴已故領袖卡斯特羅的照片。
貼在門上的是古巴已故領袖卡斯特羅的照片。

其實,魏時煜在訪問過程中,卻感受到兩人和其他受訪者都不想對革命多作評價,彷彿革命對古巴華人真的沒有影響。「她們小時候過的日子都很風光,後來的唐人街卻破落成這個樣子,他們怎會沒感覺?怎可能沒抱怨?我感受到那種壓力,大家都有意迴避這個問題,不跟你講而已……」

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她察覺到古巴、中、美幾方面各執一詞,所以她在片中放了一張報紙《古巴華僑三百人逃亡時慘遭殺害》,又多加一張報紙說《古巴華僑的愛與恨》。片中雷競璇在一個講座中亦說過,他祖父輩的資產在1959年之後,全都化為烏有。

作為一個film maker,魏時煜想提供不同的聲音,以免觀眾只聽一面之辭。「我要提醒觀眾注意,下面的話,你要用兩個耳朵聽哦!」這套電影提供的資料,正好讓觀眾作出反思。

革命之後,古巴的物資短缺。片中有一個特寫,就是卡斯特羅腕上配戴的勞力士手錶,而雷競璇曾亦曾說過──當年父親遠在古巴,託海員給他捎回一隻手錶,是蘇聯製的,但很快便壞掉了。

兩相對照,你可以看到導演的心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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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圓佳夢,粵韻廣傳流──專訪魏時煜談《古巴花旦》(二之二)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