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現代主義詩、現代詩

──與草川漫談詩與現代主義二之二

「六十年代裏你最滿意哪首詩作?哪首是代表作?」「我認為我目前寫的詩更好。」「換言之,今天的你打倒昨日的你?」「是,永遠刷新,明日打倒今日的我。」

作者按:與羈魂作了關於六十年代文社訪談後,多年遁隱文壇的草川(原名張浩然)捎來電郵,說那訪問有不全面之處。羈魂就座標歷史談論不多,當年的座標現代文學社,藍馬現代文學社也提到過1,故親訪創辦人草川細談,試圖補充當年座標現代文社這一塊以窺香港現代詩發展的點滴。訪問中,草川沒有提出更正,對象徵主義、現代主義等理論未至疏理成理論的高度,至今認為詩觀源於個人直觀感受(編按:可按上篇連結閱讀更多)。這多少反映六十年代青少年詩社群象的文青特徵。而草川是數十年來不涉足詩壇的特例。

草川在家中看書。
草川在家中看書。

 

座標青年仿慕法國象徵派、台灣的現代派

吳:你怎樣理解波特萊爾的象徵派?

草:可以將人的情緒力量心態濃縮在某些文字上。我十分注重詩的張力,後期八十年代改變了很多。現在臉書上發表的又不同。

吳:你早期〈切腹之前〉和〈祭〉兩詩較接近意象派風格,而非象徵主義。座標的詩群在現代主義理論層面似乎傾向象徵主義,接近法國詩人藍波、象徵主義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保爾福爾(Paul Fort, 1872-1960)和梵樂希(Paul Valéry, 1871-1945)多些,現代主義所講的破碎斷裂,心靈對抗和反叛語言那方面似乎不是你的關注。

草:絶對沒有。我喜歡波特萊爾,喜歡藍波,台灣我特別喜愛鄭愁予,愛洛夫多於瘂弦,也讀周夢蝶。

吳:你懂法文?

草:我看台灣翻譯的。

吳:看來你更接近象徵主義,若說座標這段時期接續三十年代漢詩穆木天、馮乃超、戴望舒等人象徵主義又如何?

草:我全部從台灣法譯中的詩集接觸法國象徵主義,沒有受戴望舒、馮至的影響,我不覺得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詩人與法國象徵派心態配合,勉強翻譯也不能呈現其特色。我覺得三、四十年代詩人所謂接續現代派根本未夠班,根本未能揣摸現代主義。

吳:施蟄存《現代》裏的現代理論?

草:座標時期沒有接觸馮至、戴望舒,穆旦看得更少。反而喜歡李金髮的詩。《華僑文藝》2刊登李金髮、田間、楚戈、辛鬱的詩。李在五十年代擔任外交大使,接受西方文化,他的詩寫得很好。

吳:《華僑文藝》月刊1962年6月創刊,1963年7月易名為《文藝》時你加入成為編輯?

草:是,在加入座標稍後時間。我也在該刊發表詩作。但我的詩失佚了。有一位在港大寫詩的女性朋友曾向我借去當年剪存的作品借閱,之後給她丟失了。很傷心!

吳:你在座標發表的詩論可否借來一看?

草:借了那位朋友,也丟了。我自己也因此無法保留存稿。

《文藝》第13期封面,圖片摘自許定銘〈很「現代」的《文藝》〉一文(香港文化資料庫)。
《文藝》第13期封面,圖片摘自許定銘〈很「現代」的《文藝》〉一文(香港文化資料庫)。

 

後現代、後後現代──詩歌發展與跨越

吳:在吳萱人1997訪問中你說「六十年代式現代詩已經式微,代之而起是後現代主義的現代詩」3,當時正討論六十年代文社潮裏的現代詩派,所謂六十年代式現代詩大抵指向辛鬱、洛夫、瘂弦、覃子豪這批台灣現代詩詩人,有很多斷裂跳接、超現實主義的意象。如今回想你可否補充,你如何定義「現代詩」、「現代主義詩」和「後現代主義的現代詩」?

草:現在說來,後現代主義詩已息微到群雄無首,缺乏領軍的地步。以前我們也受楚戈、辛鬱、洛夫、瘂弦、覃子豪的影響。

吳:如此說來,你認為洛夫、瘂弦在六十年代已進入後現代詩?

草:八十年代開始已是後後現代,我個人認為永遠向前走。水準是另一個議題。

吳:有人認為林耀德、夏宇等寫的是後現代詩。

草:後現代的詩在心態上與當時的我們已不同。跨越是正常的。詩發展永遠需要跨越。

六十年代一場激烈的現代主義論爭

吳:我好奇當年發生在《星島日報》的一場現代詩論爭,你認為論爭對當時詩壇有何影響?六十年代馳騁文社社員以筆名「峰」發表〈坦通大道歟?牛角尖歟?〉,認為胡適、陳獨秀、陶行知等前輩留下很美的新詩,批評現代詩模仿西洋詩、不求甚解、標新立異、令人吃不消。作者認為胡適的詩作如「山風吹亂了我的頭髮,吹不亂我心頭的人影」清新,雋永,用字淺白而含義深刻,讀來淺近而動人。反對「當世界面對着我,遂見宇宙間一個倒影」這類「標新立異」的現代主義風格。4座標蘆荻〈詩人節談現代詩〉引台灣紀弦反駁,肯定現代詩的價值,認為接受歐美詩也同時將屬中國民族的真實感發揚光大。文章提出白話詩人,新詩詩人,現代詩人三種觀念。你也曾以張牧這筆名駁斥。現在很少人注意這場維時數個月的筆戰,在當時整個文社界應該十分震撼,你現在怎看?

草:那時少年心性,對胡適傳統新詩感到不滿⋯⋯

吳:其實三十年代象徵派已曾發生新詩晦澀與淺白的論爭,當時已有人大肆批評胡適的新詩。胡適倡導元白體作狠狠的反駁。30年後香港這小島的報章,六十年代發生與三十年代論爭的內容類似。當時普遍詩社中人是否較接受胡適風?

草:是。到現在仍然有人只喜愛徐志摩的詩。胡適、陳獨秀、魯迅也寫過不知所謂的新詩。很難說,無論甚麼風格的詩總有人看。

吳:你指魯迅的〈野草〉的作品。

草:有時很難說,譬如唐詩宋詞,作品有人看便有價值。

吳:草本社的尚本和牗牕文社的衾軒曾反駁你以張牧發表的詩論,認為現代詩的晦澀是標新立異。你處身論爭之中怎樣看?你撰文所引新詩:「拔不了廣漠黃沙中的仙人掌/也不願探索/那窮雲裡的悒鬱   以及/椰林上第一片的麻木」6,質問徒有現代詩外貌而沒有現代精神面貌的偽現代詩作品。

草:今時今日我覺得藝術品是很難說,是一種感覺。

現代詩的真偽

吳:你會修正當時的看法嗎?

草:我所批評的是讀來沒有感受的詩。

吳:三十年代象徵派詩論家討論到詩的晦澀,歧義,強調肌理,主體思想與詞的關係,象徵包含物象與思想的感通。你當時有沒有接觸三十年代這些討論?你如何判斷你口中所說的偽現代詩?

草:很難說,就像在球場打球,拿起球就懂得打,卻講不出怎樣打。

吳:純粹直觀?沒有理論基礎。

草:沒有。

吳:你文中引力匡和洛夫的詩來說明現代詩的真偽:「前者傾訴詩人個人自己無時間限制無時代為其背景的情感,後者是傾訴現代人在此一時代受壓榨,受某種無以名之的現代憂鬱逼迫的感受」。

新詩是現代詩的過去,文社是詩人的過去

草:今天說來力匡不是現代詩,是新詩。新詩多數是平面堆砌營造,跟是否五四時期寫的無關,現代詩則不同,有意識流,與心靈有關,寫法不同。我很難解釋,總之用心靈寫的是現代詩,新詩等於打假波。

吳:羈魂覺得現代詩的階段已過去,新詩才是長久發展的詩體。你則認為新詩已過去,現代人寫的是現代詩。

草:絶對同意。

吳:可否舉當代詩作為例。

草:無可奉告。我目前很少看詩壇的詩。

吳:草本社認為當時能寫現代詩的只有十二、三人,你如何回應?

草:這說法正常。我是自我主義者,之所以反駁也是表達意見。運動輸贏決定,文人卻可以吹牛。文人總是相輕,所以我不喜歡文人。

吳:六十年代裏你最滿意哪首詩作?哪首是代表作?

草:我認為我目前寫的詩更好。

吳:換言之,今天的你打倒昨日的你?

草:是,永遠刷新,明日打倒今日的我。

草川喜歡自己近年詩作,把詩釘成冊卻不發表。
草川喜歡自己近年詩作,把詩釘成冊卻不發表。

 

吳:你說過:無詩、無前輩、無主義、無我,才是最高境界。既然是「無主義」7,為甚麼還稱現代詩呢?

草:現代不是一種主義,現代對我來說是指時代,指update,現代心靈,活在當下受現代物質環境下的心靈構成的詩。

吳:你心目的現代詩是現代時代的詩,不是現代主義的詩。你是否主張顛覆語言?

草:不主張,藝術必須有韻律節奏。

吳:看來你完全擺脫座標時期的詩觀,也否定現代主義的詩觀。

草:可能是。

吳:你對三、四十年代接續關係不深,反而與台灣關係深些,受現代主義的啟蒙主要在感受上。

草:是。

吳:看來你沒有正式建構詩論,大多以直覺出發。文社栽培你成為詩人,使詩成為你人生的興趣之一。

草:我喜歡天馬行空,不拘一格。我寫詩,寫佛經,絶不以詩人自居。

草川近年寫詩不發表,圖為近年他把詩與攝合結合展示。
草川近年寫詩不發表,圖為近年他把詩與攝合結合展示。

 

註1:藍馬現代文學社創辦社員發表創社宣言〈藍馬‧藍馬〉云:「前年,蘆荻和草川等成立的『座標現代文學社』本可以為現代文學成一新希望,然而兩年後的今天,我們所能接觸到的僅有『軌跡第一象限』,其他的象限那裡去了,而且,在香港學生文壇上最具權威和水準最高的園地上,我們僅能見到草川化了若干個筆名在搖現代旗。其他的那裡去了?」,見《星島日報.學生園地》,1964年10月19日。其時座標現代文學社已停辦一年。

註2:《華僑文藝》總編丁平據說是台灣駐港特務,該刊每期3,000本,印發2,000本南洋,香港只發1,000本,也刊登東南亞作家動態,所以被誤作南洋出版。

註3:吳萱人:〈張浩然專訪〉,頁431。

註4:峰:〈坦通大道歟?牛角尖歟?〉,《星島日報.學生園地》(1962年5月26日)。

註5:蘆荻:〈詩人節談現代詩──並答坦通大道歟?牛角尖歟?的作者〉,《星島日報.學生園地》(1962年6月12日)。

註6:張牧:〈為現代詩獻一詞〉,《星島日報.學生園地》(1962年7月9日)。

註7:吳萱人:《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香港:臨時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9年),頁432。

與草川漫談詩與現代主義二之二

本系列文章:

座標現代文學社.文青.現代詩──與草川漫談詩與現代主義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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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