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著名作家余華,生於1960年,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代表作有《十八歲出門遠行》、《兄弟》、《許三觀賣血記》、《活著》、《在細雨中呼喊》等。當中《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獲選為90年代最有影響的10部作品。《兄弟》被《瑞士時報》評選為2000年至2010年全球最重要的15部小說之一,作品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在歐美和亞洲等4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版。他於7月22日(周六)來港參與書展講座,受到熱烈歡迎,逾1萬人報名,大會臨時安排了兩場講座。本社整理了余華兩場演講及與觀眾答問的完整內容,以饗讀者。
承接上文:〈余華:生活是屬於自己,不屬於別人的──「文學自由談」座談錄 2-1〉
余:余華 施:施志咏(主持,香港大學中文學院講師)
筆下人物 我都愛過
施:我覺得你筆下男性角色太完美了,可是女性寫的不多,可否談談你筆下的女性角色?例如《文城》中的小美明明是個壞人,但為什麼我們無法恨她?
余:我覺得不應該恨她吧,因為她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身上既有人性的東西,又是社會性的。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當我們在表達人性的時候,同時也在表達我們的社會性。每個人都是屬於自己的時代的,小美也是這樣。上半場說過,我曾接受美國一文學雜誌專訪,他們有一個問題挺有意思的,就是說40年的寫作生涯中,哪個人物對我挑戰最大?我就告訴他們是小美,你想把小美往壞裏寫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想把她往好裏寫,不是那麼容易,因為你要充分了解她身處的那個時代。
作家如何刻畫他的人物,其實跟生活一樣。當一個人物剛剛來到作家筆下的時候,尤其是長篇小說,像福貴、許三觀這樣的人物,就好比是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一樣。隨着寫作的深入,作家對他的理解愈來愈深,愈來愈了解,所以我曾說過,寫長篇小說有一個優點,是能夠聽到讀者有自己的聲音。所以,當我寫到後面三分之一時,根本就不用發愁他們會怎麼說話,他們絕對會說出他們自己的話來,不是我的話,是他們的話。
我現在回憶,在描寫福貴和許三觀的時候,有時候有種幻覺,覺得他們好像不是我筆下的人物,而是我過去生活中曾經出現過的朋友。但到了小美,我覺得又進了一步,就是我認為我已經完全理解這個人物。剛才說《文城》用了21年時間創作,當中很大部分消耗在小美身上,後來幹脆給她弄一個譜出來。但這在我太太那裏就過不了關,她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就是「你沒有愛上小美」,這個很有道理。最後,我告訴太太應該可以了,因為我感覺到已經愛上小美,她也同意出版了。
後來開始發現,僅僅理解自己筆下的人物是不夠的,還要愛上他。但是,我肯定愛上過福貴,愛上過許三觀,愛上過宋凡平,愛上過李蘭,愛上過李光頭,我都愛過他們,只是沒有發現。小美就讓我發現,其實我是愛過很多人的。
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
施:在《文城》的補篇中得知,紀小美的身世很苦。但故事開頭她和丈夫有點像「仙人跳」(按:又稱桃色敲詐),來到男主角林祥福的家,要求借宿一宿,發現他是富家子後,就打起了他的壞主意。後來故事發展到,她和林祥福互生情愫,更生了孩子,完全變成一場欺騙婚姻。你是從哪裏把她的善體現出來的?
余:確實很難。但是,她既深深愛着林祥福,又愛着阿強,對於那個時代的女性來說,真的很難選擇。因為她不可能拋棄阿強,所以還是要離開。我只要把那種內心的煎熬、折磨給寫出來,我就覺得已經愛上她了。
施:小美是名童養媳,嫁給了丈夫阿強。可是阿強的母親對她不好,把她趕走了。阿強因為愛上小美,也拋棄家庭帶着錢跟她走了,其實這是一段愛情的基礎。然後到遇上林祥福時,也產生了一段愛情基礎。小美知道林祥福有多少金條,沒有全部拿走,只拿了小半,在細節中體現她的善意。請問余華老師,你早期的作品寫的像一把刀,可是到了《文城》怎麼好像溫暖了許多,惡人都是情有可原,只有張一夫?
余:其實,我原來不想張一夫被一刀刺死,劇情太「荷里活」了,雖然這部小說是本傳奇小說。因為是我的朋友丁帆(按: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寫的第一篇評論就定位為傳奇小說,我就把它當成傳奇小說來寫。是太太跟我說要把這個人殺了。
施:你夫人很重要。
余:很重要、很重要。有一句很庸俗的話,就是每個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雖然庸俗,但確實是真理,真理往往是用庸俗的方式表達出來的。
施:我知道你夫人對這部小說的貢獻不止於故事架構。這本書原名不叫「文城」,而是「南方往事」。
余:對,這是一個很庸俗的名字,我也不滿意,出版社也不滿意。當時社方含糊其詞,其實他們不了解我,我是一個很開放的、能夠接受意見的人。我太太就表揚說我很謙虛。現在還有一個麻煩,我兒子也加入進來了。本來只要過我老婆一個關,現在要過兩個人的關。後來要拿出去出版的時候,我跟他們說,看在親人的份上,你們別再提意見了,我已經改不動了。
後來就是太太建議,把張一夫殺了,說看到他就咬牙切齒,我後來也看到咬牙切齒。但原來的稿子裏,有一名好的土匪叫和尚,沒有死。但因為要讓張一夫死,他也死了,我修改的時候痛哭,因為原本他要活着。很簡單一個道理,陳永良是沒有能力殺張一夫的,但我又必須要讓他去殺,怎麼辦呢?因為和尚曾經跟張一夫合夥,所以在兩人決戰之前,和尚就要告訴陳永良,說張一夫拿一把斧子過來,躲閃就沒命了,只能拼死一搏才能夠贏他。
最後張過來的時候,和尚不是沒有躲閃嗎?就拿着那把長刀也揮過去。結果是張一夫躲閃了一下,之後把和尚的手臂給砍斷了。就是和尚一躲、腿一揚以後,就把他的眼睛劃瞎了。當他變成一個瞎子以後,陳永良才能夠把他給殺了,那場戲我認為是寫的很精彩的。我老婆說,沒有我給你建議,你能寫的那麼精彩嗎?我說是,當然你很重要。所以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更成功的女人。
作家寫作時 思維既打開又封閉
施:你提到陳永良都是好人,好到我覺得有點離譜,為什麼呢?因為小說中,小美拋夫棄女,林祥福就深情的抱着女兒去,小美騙他說的家鄉「文城」。在路途上,土匪把女兒抓走,陳友良的妻子願意拿自己的兒子,一命抵一命,去贖他的女兒。這令我想起元代雜劇《趙氏孤兒》,你背後有沒有這部劇的影子呢?
余:我寫的時候真的沒有想到那位,因為腦子裏裝的事情太多了。小說家有時候跟一個村長差不多,管好多事情,要安排人物說話、分配工作;詩人相對來說沒有那麼多。舉一個例子,《百年孤獨》作者馬奎斯想讓美人蕾梅蒂絲飛上天,連着寫了好幾天都寫不下去,有一天到後院看到女傭正在晾床單,當刮起大風,床單都往上飄,他馬上就有靈感,讓蕾梅蒂絲隨着床單飛上天,他形容,連上帝都攔不住她了。但我相信,馬奎斯肯定知道阿拉伯飛彈,只是當時腦子屏蔽掉了。
我覺得作家寫作的時候,往往都進入寫作狀態,一方面可以說他的思維是打開的,但另一方面他的思維又是封閉了,封閉到一條道上,你只能往這條道上愈走愈遠。你不能再去想別的道,別的道可能是另一部小說了。
文學最基本還是要與人為善
施:我想到余華老師有一次回答讀者提問,最希望做哪一部作品的作者時,開玩笑的說希望做《聖經》的作者,但再給一萬年也做不到,我覺得有一定原因。你會不會嘗試寫出《聖經》那種格調的作品?《文城》是不是已經實踐了?
余:我首先說明一下,我不是一名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我是無神論者,什麼都不信,所以我把《聖經》當文學作品來看。它確實是一部非常偉大的文學作品,把人的善良寫到讓人難以置信。當中有個故事說,有一個很有錢的人,覺得自己在一個地方住了很長時間,想出去旅遊。十多年,旅遊剛興起的時候曾在網上看到有一句話,對旅遊的定義說的非常好,說旅遊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去別人待膩的地方。所以那人也一樣,帶着幾個最信任的僕人上路;其他僕人留下來,管理他的財產。
結果後來沒想到,在家裏的僕人已經背叛他,侵佔了他的財產,更把傳話的僕人殺了。有錢人就自責,覺得不應該派一個笨嘴笨舌的傳話。後來,他再派一個很會處理事情的人去,又被殺了;派最愛的小兒子去,還是被殺了。但最後,他率領剩下的人打回去,然後就正義戰勝了邪惡。《聖經》就是把人性美好的力量以這樣的方式表現出來。
我始終覺得,文學最基本還是要與人為善。我們可以去寫一些醜陋的東西,但是也要發掘一些美好的東西。什麼是人性,什麼是生活,有什麼事讓我們賴以生存的?就是人的同情和憐憫之心,這是動物所沒有的。當然網上有一個笑話說,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會喝酒。但的確,我們能夠走到今天,皆因人性中美好的東西,而不是醜陋的東西。那怕是在《1984》、《動物莊園》,我依然能夠從中讀到希望,讀到美。所有偉大的作家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使他們寫醜陋和消極的事,最終都能給我們一個積極、美好的信號。
《文城》阿強 擁有藝術家性格
施:我剛才就聯想到《活着》裏的福貴,他的親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他,最後只有一條老牛陪着,可是他臨死那一刻仍覺得充滿陽光,不會覺得自己的過往很悲傷。可能這個就是余華老師所說的希望和美好。不過《文城》裏的美好會不會太多了?
余:因為我在寫作時是想到《三國演義》裏的人物,想到關羽、張飛、趙子龍那三個人真的是太好了,就是按照他們來創作。因為傳奇小說跟現實主義小說有區別。《文城》不是要做話劇,讓陳明昊做導演?他在北戴河那裏跟我聊天時,提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他說特別喜歡阿強,因為他像一個藝術家,隨心所欲、突發奇想。藝術家確實是這樣,因為他們都有不太負責任的共同特徵。
施:阿強沒有什麼生意頭腦,也沒有什麼生活經驗,但是他跟小美一起偷了點家裏的錢離開了,到大城市去,看看花花世界,吃喝玩樂。錢用光了,然後就不知道幹嘛,就真的是不負責任,沒有未來打算。
余:他就是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後馬上去做,但他不考慮這個想法的可信性、最後是否能夠完成。我覺得明昊說的有道理,他確實是個藝術家,藝術家又特別容易沮喪,稍稍有一點打擊以後,都覺得不得了,世界要毀滅了。世界怎麼會毀滅呢?你毀滅一萬次,世界也不會毀滅,不是這麼回事。
施:但是阿強有一點好像也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因為他和小美設局騙林祥福的錢,雖然小美懷了林祥福的孩子,但是他還是讓小美先把孩子生出來。你覺得那個年代的道德觀,或者男性的角度怎樣看小美?
余:當小美重新找到阿強的時候,他們之間的位置調換了。之前阿強是主導者,小美是完全信任。但自從那個事情之後,阿強本身就沒主見,對小美更是百依百順。當時我就寫他們住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旅店中,小美想到林祥福再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決定把孩子送回去,阿強只能聽她。
社會性決定人性
施:我不明白,小美身為一位女性,從弱者變成指導者,成為阿強的主心骨。她回到林祥福身上把女兒生出來,之後為什麼不選一個更安定的生活,跟林祥福在一起?他是富二代,家裏有田有地,又有了女兒,你為什麼那麼殘忍,把小美安排回到阿強身上?
余:因為你是從現代的目光去看,但你要是在100年前的話,那麼可能大部分女性都會跟從小美的選擇,跟着原配走。正如前面所說,人性中很大一部分是社會性,時下的社會形態、風俗、規則決定了我們的個人性。
施:你在故事裏其實也挺殘忍的,把小美和阿強的死描述到很悲壯、很美,像兩座冰雕,這又是什麼設想呢?
余:他們有過3個結尾,最後只能選擇這個結尾,這個結尾顯然是最適合的。
施:余華老師對於死亡的描寫很有美感,我記得你引用過一句名言,就是「死亡是寂靜的夜晚,涼爽的夜晚」(海涅詩)。
余:罕見的是他前面的一句話「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我推薦你們一本書,帕莫克(按: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有一部新的小說《瘟疫之夜》,寫的是100多年前的一個俗語。我讀帕莫克的小說不多,只有4部,包括《我的名字叫紅》、《雪》、《伊斯坦堡》,這是第4部,是最喜歡的一部,你們要耐心地讀,因為他寫作很耐心,寫到後面連着4個死亡,每一個死亡都是展開去寫,而且寫的極其精彩,那書很厚,但很值得一讀。
躺平是一種社會制度,是被允許的
讀者:余老師如何看待自己成為文化圈頂流這件事?
余:我覺得還不是中流,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有很多讀者讀過我的書,但是,這兩年我才感受到,怎麼上街被人認出來了?兩年前,我們一家人在北京一個餐館吃飯,突然有一個朋友給我發個微信,說余華老師你上微博熱搜了。當時我說,「微博熱搜」是個什麼東西?微博我會看,但是我不知道「熱搜」。我兒子知道,啪一看,說你已經有2億多人看過了。
原來是1998年,我在意大利的時候有一個演講稿,後來在中國發表了,說我要去文化館上班,上班的第一天故意遲到兩個小時,結果我是第一個到的。就這一句話上熱搜了,然後下面有1000多個人講他們的「躺平」故事。後來他們告訴我,剛好大家都想躺平,所以找到幾十年前的那個故事。誰不想躺平?退休也應該算吧。如果退休是躺平的話,那我們可以認為躺平是一種社會制度,是被允許的。有些人想早一點,有些人想晚一點,都可以理解。
AI無法表達對命運的看法
余:那時候《活着》30周年,其實才發表了29周年,我在B站(按:中國著名的影片搜尋和分享平台Bilibili代稱)做了3個採訪,後來我中間停過一年,什麼採訪都不做,以為就能夠降溫。結果後來發現根本沒降,為什麼呢?因為新媒體。後來我的學生說,還有名為「余華廠牌」的視頻,將我將成說唱歌手,又在小紅書上看到把我跟一條狗放在一起比較。我現在髮型變了,看他們怎麼辦。過去在90年代,只要你一、兩年不接受採訪,你就在媒體上消失了。現在因為是一個自媒體、視頻的時代,哪怕兩三年不再出現,舊的視頻仍會不斷的刷新。我兒子已經不願意跟我一塊出去吃飯了。
讀者:你會用AI(人工智能)進行創作輔助嗎?
余:我絕對不會用那去創作,我想它會把我帶向黑暗的。它像邯鄲學步,自己沒學好,結果自己走路的樣子都忘了,就屬於這種可能性。AI可能能夠表現出我們所有已知的,但是它無法表現出我們未知的。它能夠表達的就是人的看法,不是命運的看法,就是一個人的命運會怎麼樣,AI無法決定你。我們唯一能夠保留自己對命運的不可知,所以我們還覺得還有希望。如果這個它都知道了,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作家不會被取締。
長輩不應該告訴年輕一代怎樣走
讀者:自由是人類社會必須的一個東西。年輕人覺得自己充滿着各種各樣的束縛,你覺得應該如何在這個同時充滿束縛和自由的時代面對這種困境?
余: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束縛,而且這條題目可能也不能成立了,因為每個人所受到的束縛是不一樣的,有的來自家庭,有的來自單位,有的來自自己、同事、同學、朋友。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就是當我年輕時,我的父輩們來指導我,我是很反感的。因為我認為他們說的都不對。為什麼說的都不對呢?因為他們的經歷和我們這一代人不一樣,對我們未必有用。
其次,老一代人總喜歡教育年輕一代,我們不需要他們教育。其實我們所經歷的,和在座大部分年輕人的經歷完全不一樣,如果我們來告訴你們應該怎麼做,其實是錯的,你們最清楚要該怎麼做。現在是到處摸索、尋找出路的時候,找到了就出去了;沒找到的繼續找。
還有一點,我必須借這個機會更正一下。我在《兄弟》的結尾裏說到「窄門」,千萬不要去走那個《聖經》所說的那個窄門,因為基本上是走不回來的。先走寬廣的大路,人愈多愈好,等你們感覺到自己有一定能力了,覺得我可以去走一走獨木橋了,走一走窄門了再走。你不要認為我、莫言、史鐵生沒有上過大學,就代表作家不用上大學。那是因為我們當年上大學是很難的。那時候文革10年沒有高考了,我能考上的話,我能不去嗎?不要以為有人沒有上大學,他能獲得成功,你們不上大學也能獲得成功,不存在一個榜樣作用的,這是我的建議,肺腑之言啊!
讀者:人一生的幸福可以從苦難中獲取嗎?
余:當你面對苦難的時候,其實裏面是有幸福的。但是能避開就避開,不要為了追求所謂的成功而去經歷苦難,太多人經歷苦難以後,依然沒有成功。現在這個世界最多就是「雞湯」,但又喝不着,假的!
讀者:你對諾貝爾文學獎有過期盼嗎?
余:我寫作已經有40年了,自己心裏很清楚,就是不能把握的事情想都不要去想,就是如何寫好一部小說,如何把它寫得更好,這是我所能夠把握的。當這本書出版以後,能否受到讀者喜愛,能否獲獎,這是我控制不到的。我也不可能為了獲獎而給某一個評委打電話吧?況且我也不會說外國話。
施:我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余華老師是一位腳踏實地、做回自己的作家,一筆一字寫好他的文章。我們期待你有更多的新作。
余華文學自由談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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