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此文章,我參考了一些著名登山家的訪問,發現了一個有趣規律。那就是當被問到「為什麼你要登山?」時,他們的回答大致相同,有兩個共通點。
第一就是詞彙雷同。諸如大自然、恐懼、敬畏、微小、專注、痛苦、害怕、偉大、崇高、升華、自由,這些康德崇高美學中的用詞,不謀而合的出現在這些登山家的口中,即使他們未必知道康德的美學理論。
第二,他們的答案大同小異,均用上類似於「馬洛里式回答」的「恆真句」(Tautology),例如「生活裏沒有攀登是不可能的」(Eric Vola);「我攀登是因為我熱愛攀登」(Liv Sansoz);「登山是自由的全部含義」(Reinhold Messner);「我攀登是因為我喜歡」(Marko Prezelj);「攀登是我生活的動力」(Tommy Caldwell)。
第一位登頂世上所有14座8000米山峰,被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意大利登山家Reinhold Messner說,「登山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種運動,它是自由的全部含義」,「我認為勇氣和恐懼幾乎互為表裡,人只有當非常害怕時才極度需要勇氣。那就會全神貫注地投入,而從中可以獲取對人性的內省」。
而1975年首次登上珠穆朗瑪峰西南壁,被譽為最有遠見的英國登山家Doug Scott之回答更絕:「問題應該是:你為什麼不攀登?」
以上每位均為全球登山界含金量最高的獎項──金冰鎬獎(Golden Ice Axe)得主,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為登山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無獨有偶,中國著名登山者的回答也相當雷同,例如:「因為山,永遠不可能遠離我」(王勇峰);「真正攀登過的人,都會上癮」(孫斌);「對於登山家來說,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召喚」(李致新);「原因很簡單,就是單純的因為喜愛,喜歡登山」(夏伯渝);「我不想白活」(饒劍峰);「爬山的意義在於追求我認為對的價值」(曾志成,香港爬山專家)。
最囉嗦的是萬科集團的董事長王石:「登山之後的樂趣就是,離開都市的你會以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現代文明給你的東西。」
恆真句並不科學,缺乏解釋,但也無需解釋,等於「媽媽就是女人」或「三角形有3個角」,永不會錯。如此論述方法,卻常見於哲學、藝術、宗教,甚至科學領域,有強化、暗示,甚至傳遞訊息的效果,更具有改變範式,提供嶄新角度看世界的強大能力。
在生活中,我們時而也會用上恆真句,譬如真心熱愛某類工作或興趣。這方面孩子特別明顯,當大人問他為什麼要畫畫,孩子一般都會回答,「因為我喜歡繪畫」。但在成人世界,我們一般都會用上科學和邏輯的語言,列出繪畫所帶來的各種好處,從中難免計算,而繪畫的本身,很可能只是一個工具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康德這本書的書名本是《關於優美感和崇高感的觀察》(英文版本的書名是Observations on the Feeling of the Beautiful and Sublime)。作為哲學家的康德,他並不想對崇高概念作哲學上的邏輯分析,甚至沒有清晰定義。這是因爲崇高感,只能進行觀察和描述,難以全然解釋。可以說,康德更像一位人類學家,觀察和描述那難以解釋的美好現象。如此看來,登山者的恆真答案,是相當合理的。
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
有關恆真表達,我們可參考德國大學者韋伯對於人類理性的分析。韋伯將人類理性分為兩種,一種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一種是「價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工具理性是經過計算,將所做之事當作一個媒介,從而達至另外一個功效或目的,態度是功利;而價值理性則是根據事情本身的特有價值,來決定行動與否。
可以說,工具理性是手段,本身並無意義,價值理性是目的,自身就是意義所在,而後者的表達方式,接近恆真表達。
例如做醫生,如果將此行業當作謀生手段,達至令人豔羨的社會地位或生活環境,如此就是工具理性;如果將病人放在首位,希望為病人解決痛苦,或者對醫學具有濃厚興趣或抱負,那就是價值理性。換個例子,孩子學習樂器,如果只是進入名校的踏腳石,那就是工具理性;如果是因為音樂本身所帶來的熏陶及享受,那就是價值理性。
當然,這兩者不能夠截然二分,要看各自比例。如此分類很有現實意義,方便對號入座,有助自我評估,更可促進自我了解。
走在大帽山上
我們現在的登山,和專業登山者的體驗當然不同,風險極低,而且是「行」山,不是「爬」山,除非特別情況,不會感到恐懼。但是,我們所面對的「無限大」是一樣的,即使比珠穆朗瑪峰矮上近10倍的大帽山,也是一個無比巨大的自然體,人們在山中行走,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登山過程中,我們也需要付出體力、耐力,以及汗水。登上高山後,俯瞰遠方和群山,都會有心曠神怡,一覽眾山小的美好感覺。
如果是攀登難度更高的鳳凰山,八仙嶺或者蚺蛇尖,體會就更深。我曾花了6個小時走完八仙嶺,數次想中途放棄,但基於同行者的壓力和面子,無論如何都要挨下去。到達終點時,疲倦不堪,卻感到相當滿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是的,登山能夠不同程度的喚醒我們內心的崇高美,引導人積極向上、剛健自強,有洗滌心靈的效果。如此效果必然只能從登山中獲得,我們很難想像在高爾夫球場上能夠達到如斯效果,那兒只適合談生意或社交。兩個生意人一邊氣喘吁吁的登山,一邊機關算盡的談生意,這肯定是個罕見現象。
是的,登山是能夠讓我們暫時放下俗世的負擔和羈絆,輕裝行進,感受那偏於純粹和直觀的身心體驗。
十多年前因為某些際遇,我突然生起登山的念頭。那是一個冬日淩晨,我的車子披着夜色,沿着路燈昏黃的荃錦公路,向大帽山頂進發。進入大帽山的小路,前面一片漆黑,帶給我不間斷的胡思亂想,生怕巨大的山林有什麽會突然出現。我唯有大聲歌唱,來減少自己的害怕和忐忑。
在山中央停好車,我開着電筒,往山上走去。明月高照,夜涼如水,拂曉的大帽山是如此寧靜,山下的城市依然沉睡。不久後我就來到山頂,那兒已有一些登山者,大家都安靜地等待日出來臨。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我時而上山。中國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沒有這個境界,但是大山是能夠讓自己變得渺小,個人和世情在群山面前,真的算不了什麽;但也是山,讓人感到偉大,擴濶了自身的心胸和精神領域。而在鏡頭下的雲海、山脈和登山者,顯得如此氣勢磅礡,令人無比震撼。
這也許是崇高之美吧……
2014年的某個冬夜,我們一起在西九大戲棚看昆劇。回程的路上,我興致勃勃的告訴他們自己最近迷上了登山,愛玲好奇問我,「為什麽那麼早去行山」?我不假思索,指着大帽山的方向說,「因為它在那裏。」
我那時還沒有聽過馬洛里的名字,我仍記得當晚的昆劇武生是林為林。
崇高美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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