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科技戰將至 文學應有什麼承擔?

──文學的順變與守恆

既然人工智可以能贏了一個棋手,為甚麼不能贏一個作家?這個挑戰或許不是一個遙遠的事情。

承接上文:〈韓少功:娛樂興盛 文學消亡 人類靈魂工程師何在〉(二之一)

變化分為可逆和不可逆,前者像春來秋去的季節更替;後者如人死不能復生。文學的變化亦然。 不可逆的如技術變化,沒有互聯網是不可能的,好比我們有過紙張、印刷術;在此之後,我們不可能回去沒有這些的時代。可逆的變化如思潮的變化,我們需要具體認識、把握和應對變中有常,變中有恆,變中有不變。我們需要理性看待變化中哪些是順變,哪些要守恆。正如有些作家到現在對互聯網不妥協,拒絕微信電腦手機等,我們也予以尊重。

現在出了很多新的文化產品,例如為甚麼流行歌就不能是新的詩歌呢?今年諾貝爾獎爆冷頒發給流行音樂人 Bob Dylan,大受爭議。微博為甚麼不是以前小品,博客為甚麼不能是隨筆?電視連續劇為甚麼不能是長篇小說?這些完全是可能的。這些新的文化產品,在新技術的推動之下 ,使我們的文學有一個改頭換面的變化。若我們再用舊有尺度來衡量文學,還是否足夠?我們是否需要調整?有什麼值得我們堅守?

文字終難取替 巧妙比喻難倒影像大師

我們的文學就是語言文字,如果哪天語言文字廢了,那我們這些作家就該餓死。曾經在電話普及的時候,人們都說,現在人不寫字了,不寫信了,都打電話去了。大家恐防文字要消亡之際,博客出現了,然後發現人寫字更多了 。現在不乏電視等視頻音效產品,有言「讀圖時代」降臨。 現在作家在互聯網上推送自己的作品,編輯都會要求配圖配樂,不然留不住讀者。但圖片終究能否代替文字?

錢鍾書先生說過:「任何比喻都是畫不出來的。」那個時代還沒有視頻,主要是圖畫和文字的比較。以前的人談戀愛流行一個說法:「爱神之箭射中了我的心」。那要怎麼畫?爱神之箭血淋淋的插在我的心上嗎?當然現在年輕人不會這樣說。現在我們說談戀愛是放電,可是放電也不好畫,電閃雷鳴?(觀眾笑)

錢先生一語道破文學的奧秘,比喻是文學修辭的核心支撐。比喻是文學與科學、邏輯等劃清界限的所在。比喻是不科學的,經常超愈物理邏輯,超愈現實形貌。 例如說美麗的女人像就月亮,科學家必定嗤之以鼻。 如果用實虛來界定,比喻就是由實向虛的過程,要將比喻圖像化很難,哪怕你是張藝謀。杜甫有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絕句四首(其三)》)「窗」、「山」、「雪」都可以拍,可「千秋」、「萬里」怎麼拍?再好的攝影藝術家也束手無策。另外,像「社會」、「文化」、「代溝」、「存在」等抽象的詞語就更多了,可以怎麼拍? 區分人和動物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語言文字。如果沒有文字只剩下圖像,這些不可入鏡的詞彙都被拔掉的話,人類思維剩下什麼?

代價功能猶存  商場中賤賣「有情有義」

人類永遠需要真善美──有情有義的價值方向。錢當然很重要,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就人類幸福而言,在溫飽線以上,錢的邊際效應逐步減弱 。犯罪、痛苦、社會的負面現象往往不是跟窮困綁在一起,反而是人走向富足之路上發生的。世界衛生組織已經宣布,精神病是全球非傳染病中第一大病害。隨發病率一直往上升,這與我們價值觀的迷茫和混亂有一定聯繫。 我們人類當然需要先進的技術,發達的經濟,生活富足,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但人畢竟是群居生命需要互助共存,高智能生命需要有精神文明--「有情有義」 ,讓我們不管窮富,生活都要有意義、有趣味。

以前我住海口的時候,一天出門剛好是車禍現場。一輛豪車撞翻了自行車,農民工在地上流血。圍觀者七嘴八舌,主要有兩種意見:一,開車的人要倒霉了,農民工纏着,不放血可能是不行了;二,農民工可能要吃虧了,人家派頭很大,說不定有背景,撞了等於白撞。傷者在地上淌血,居然沒有人想起要打個電話先搶救傷者。我當時感觸很大。 我在農村生活過,殺雞的時候,一隻雞看到另一隻雞在流血會顫抖和害怕;牛看見同類被宰殺會流淚。畜生尚且會有側隱之情,人類看到自己同類反而在討論錢,討論誰佔便宜。當我們連生物本能都失去的時候,那我們離社會危機和人類災難性的命運還會太遠嗎?

回到城市,我們對文學作品用力太少。李安導演寫過一本自傳談到電影製作有一半的成本都是營銷。李安說他為了《臥虎藏龍》,帶着四個主演走遍全球,最忙的一天要接見三批媒體記者,說得口乾舌燥。他們的營銷策劃書疊起來有一米高。 有些電影在請大明星和視覺特效方面非常捨得花錢,但對於一個簡單的「有情有義」的劇本卻很難做到,經常出品一些垃圾製成品,以致現在的父母面對應否讓孩子多接觸文學作品都感到非常糾結和猶豫。我朋友他有一閨女 ,諷刺的是,他說他編的雜誌從不帶到家裏去。這點實在值得我們反思。

創作靠經驗 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文學創作永遠需要經驗和學院資源,動力不變。一些負責小說和劇本生產的文化公司老總誇口手下員工過百,其中大部份是槍手。在很多人看來,文學的生產和工業的生產相差無幾:包場地、僱槍手、付訂金、簽合同,文學的流水線就可以開始生產了。很多地區政府也相信這一套,於是開始建大園區,請來槍手、名作家,每人一套別墅,好吃好喝,要他們在這裏生產能拿獎的作品。文學與經濟生產大有分別 ,文學不可能大躍進,也不可能工業化,更不是錢能砸出來的。華爾街很多錢,拿過多少文學獎?石油國家富甲天下,若在這裏成立作家協會也不見得就能把獎項都拿下來吧。

其實作家不一定是每篇作品都好,每個好作品也不是每頁都好。所謂詩有詩眼,文有文眼,戲劇有戲眼,最微妙最精彩最有創造性的精神成果,是作家最核心的競爭力,真不是錢可以買來的,或用錢便可以助長和速成。只能靠作家行萬里路,慢慢熬出來,讀萬卷書慢慢釀出來;行萬里路不是指旅遊,  而是長期的豐富的社會實踐;破萬卷書也不只是拿個文憑,而是指一種充分的儲備,終身學習鑽研的過程。這兩項資源是對於一個作家寫作的必備條件。

文人之間常言:「文章憎命達」。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個過程甚至是充滿痛苦和坎坷,充滿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現在日子愈來愈好,我當然希望我的同行吃香喝辣的,不希望他們再次遭受迫害,但是又讓人糾結。日子過好了,我們這方面的經驗愈來愈遠。我有一個朋友在作協養尊處優,他通過五份八卦小報來了解社會,在其中尋找刺激的題材,寫成小說在國內叫好叫座。文學職業化,現在靠一點手機段子、花邊新聞、道聽途說等,這個恐怕離他們的遠景愈來愈遠。

人工智能時代將至 難征服人類創意感知

現在還有更多的挑戰,人工智能電腦AlphaGo戰勝韓國棋王李世石。這是人機大戰中人類第一次落敗,打擊很大。有專家預料,十年之內一般功能寫作、新聞寫作,可被人工智能取代。日本做過一個實驗,讓機器人和人類各寫五首詩,讓大眾來辨別哪些是人類的創作,結果是觀眾的識別力不高。說不定以後機器人可以寫小說和劇本。

機器人寫作還需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嗎? 美國科技電腦雜誌主編凱文凱利(Kevin Kelly)寫的 《失控》(Out of Control)中認為,人類有很多中低端的勞動很快會被機器人接管。至於如何組織和管理機器人的勞動,還需要人類操控。人機關係如水漲船高,會產生高端的需求和功能,人力資源會高端化。

由此我聯想到文學,我們說的槍手、配方化、套路化等中低端的寫作,是不是可以完全被機器人取代?或許對於鑑賞口味不高的觀眾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們經常看到高品位的 作品反而曲高和寡,以後我們可能會有一種機械文學專門面對中低端市場,但我始終相信,屬於人類創造性的奇蹟,必須由人來承擔。人的最高價值,之所以高於人工智能,特別體現在文學上,大有天地和舞台。只要機器人不能像人一樣活得精彩豐富,生離死別,恩怨情仇,我們大可放心。文學核心的競爭力,還是由人類實現。話雖如此,既然人工智可以能贏了一個棋手,為什麼不能贏一個作家?這個挑戰或許不是一個遙遠的事情。這問題就放在你我面前,讓大家思考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講者簡介:

韓少功,出生於湖南長沙。八十年代他首倡尋根文學,是中國新時期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主要以文革時的有關經歷為素材,如《爸爸爸》、《山南水北》、《馬橋詞典》、《日夜書等》,更曾多次獲得中國和外國的獎項。1968年初中畢業後到湖南省汨羅縣下鄉插隊,1974年調汨羅縣文化館工作。

1978年考入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在湖南省總工會工作,任《主人翁》雜誌編輯、副總編。1985年在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隨後曾從事作品翻譯,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惶然錄》。後獲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並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他現在過着「半世俗半隱居的生活」,一半時間生活在汨羅農村,一半時間生活在城市。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