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當代作家韓少功早前獲邀到香港不同大專院校展開巡迴演講。文革時期,韓少功曾到汨羅縣下鄉插隊,下鄉的生活經歷成為往後創作的靈感泉源。
香港科技大學客席教授劉再復教授指,韓少功先生是「尋根文學」的靈魂人物,其作品包括《爸爸爸》、《歸去來》等,其中《馬橋詞典》曾獲選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100強」。著名學者洪子誠教授在《大陸當代文學史》中指出,韓少功善用寫實性描述與變形、荒誕的方法來展現富哲理性的寓意,揭露並帶頭反思這場浩劫。
韓少功獲邀至香港科技大學演講,主題為「當代文學的順變與守恆」,對於當代社會中文學所處的地位以及人類發展中扮演的角色展開深刻討論,同時也帶出隨科技發展、文學消亡為人類發展的隱憂。演講內容豐富,本社分為上下兩篇刊出,以饗讀者。
八十年代是幸運的一代,當時書的出版業龐大,我的第一本小說集是廣東出版的,雖然印得粗糙,賣五毛錢一本,印刷量高,35萬冊,當時北京的人民文學雜誌發行量達170萬冊,現在我們看都是天文數字。那時候的作家像現在流行歌壇的天王天后。當時有很多文學青年徵婚,他們在徵婚廣告上都要標榜自己熱愛文學、哲學,這是一個時代風氣。現在在電視相親節目上說自己愛好文學的男生都被女生嫌棄,「文青」更成貶義詞,指人說話不靠譜,邏輯思維紊亂 ,做事奇葩等,讓文科生情何以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文學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文學認知功能弱化
在沒有互聯網、電視、報紙、期刊的古代,文學是我們最主要得信息工具,作家是社會上最主要得信息報告者。以前孔子說詩的功能,包括弒父弒君等倫理上的功能,還有讓我們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認識自然界日夜山川。那是人類傳播指示的功能。
荀子曰:「天下不治,請陳佈詩。」天下很亂,要治,怎麼治?請大家把詩寫上來。那時候的詩可能跟現在的國情研究報告相似,文學承擔信息載體。漢代的賦體,主要特徵有白描、鋪陳、排比、周詳;其寫作量驚人。司馬相如,楊雄動輒就幾十萬字,我現在用電腦寫都趕不上他們。他們有豐富得寫作條件,如他們開始紙張寫作,寫的鋪陳。如果他們寫香港科技大學,可能寫上下左右的觀察,春夏秋冬之態等。這不是中國獨有得特徵。我們看法國巴爾扎克小說,可以把街道的靜態描寫,又像托爾斯泰寫一個修道院可長達數頁。那時候缺乏信息工具,很多時候靠文學了解外部的世界,心裏的狀況。
寫作方式改變 作品功能銷量同萎縮
有時候我心生嫉妒,那時候得作家隨便怎麼寫都不乏觀眾且新鮮珍貴。這情況在今天發生巨大變化。我們了解巴黎不一定要通過巴爾扎克得小說或波德萊爾得詩歌;我們了解中國不一定要通過魯迅和沈從文的作品。我們又大量的工具和信息渠道。現在甚至又很多文學作家,特別避免描寫讀者已知的東西,生怕讀者不耐煩。現在讀者挑剔,若寫得太詳細就會跳過去;就想看電視劇一樣,看過了就換個頻道。很多作家集中在人物內在得情感心靈隱秘的表達,盡量避免漢賦百科全書的寫作。比方說寫戰爭,古代寫作細緻無遺,現在則盡量把知識性場面省略,僅僅抓住人物得情感內心,用外在形態來表達。文學一些特定功能,對於一些沒經過社會訓練和教育得人來說,不一定很看重,他們完全可以繞過文學來了解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使文學相對萎縮,功能日漸減弱。
互聯網手機普及後,我在香港公共交通工具上看到九成人都是低頭族,雖然他們看的大部份內容都和文學沒什麼關係,但他們在用他們得方式來和世界產生關聯。所以文學期刊發行量以少一個數位的速度逐年遞減。蘇童幾年前說他的作品發行量正在一個零一個零的掉呢 !
文學娛樂功能弱化
文學娛樂功能大量流失,逐漸向其他的工具和載體轉移。時下的娛樂是呼風喚雨的朝陽產業。這時候還要我們得青年回到書本,是一項充滿挑戰的事情。
以前小孩子逃學不交作業,自己偷偷讀小說去了。《水滸傳》,《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三俠五義》等,都可以讓我們如醉如痴。那時候我們沒有一切的,什麼好玩的東西, 不像現在有 k 歌、球賽、走秀、電視節目等娛樂。我小時候只有收音機,經常聽廣播。那時候的文學是我們最主要的娛樂方式。詩歌是我們的美酒,小說是我們的節日狂歡,戲劇就是我們的「快樂大本營」(內地綜藝節目),沉醉其中。
《紅樓夢》的「富二代」偷偷讀了《西廂記》。在大人眼裏,那是不正經的愛情故事,玩物喪志,君子不齒也。陸游寫很多詩 ,但經常也做很多道德檢討,說自己的詩都是業餘,地位不高。現在,文學變了「嚴肅文學」,嚴肅得跟數學似的。現在對於莘莘學子來說,讀小說是一件太苦的差事。
有次我在內地的大學問文學院的研究生:讀過《紅樓夢》得請舉手,舉手的人不到四分之一; 我放寬條件,看過《紅樓夢》電視劇的請舉手,舉手人數過半。但我相信他們都做過紅樓夢的題目,而且獲得高分,不然他們不可能出現在我的面前。
文學的教化功能削弱
教化這個詞可能讓很多朋友為難。我覺得人實際上離不開文化和教化。我跟朋友們舉個例子,有一個特別有錢的老闆說:「誰叫我一聲爹,我給他十塊錢。」十塊錢自然不會有人做。但老闆把價格抬高至十萬、百萬、千萬,能扛住的人可能不多。前者說明人基本上還是有道德標準的,不管怎麼唯利是圖的人也不會做;後者說明道德標準高的人不多。不管道德標示或高或低,這彈性標準是怎麼來的?來自文化和教化。
在歐洲的古代,教化的功能主要由宗教來實現。中國除了西藏蒙古新疆等地,由深厚的宗教文化傳統,我們漢族文化的傳統宗教比較薄弱。主要教化功能由四書五經,文學也能成經,地位很高。老百姓,農民講道理不知道文史哲,開口離不開關公、薛仁貴、曹操、豬八戒等,都是以前說書看戲得來的知識。他們心目中的「天經地義」都來自這些廣義的文化產品。
創建香港中文大學的錢穆先生說,中國人的倫理是藝術化的。我們倫理道德教育通過藝術進行。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指,我們是以美育代替宗教。啓蒙時期後的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以來,不管是西方的宗教,還是中國以儒家代表的文化遺產,所支撐的道德教化體制受到巨大的衝擊和動搖。西方出現很多上帝替代品,雨果主義、托爾斯泰主義、伏爾泰主義等;作家都是建立新的社會人生指路明燈,代替上帝指引方向 。
作家素質參差 無法承擔靈魂工程師美名
文學需要很多好作家,可惜現在是破壞有餘,建設不足。五四以後的作家何等了得,忽略魯迅、郭沫若等硬翻譯文字上的毛病,作品在當時社會產生的巨大反響和效應是我們想像不到的。很多人因為巴金的一本書,改變一生的命運。那時候作家享有崇高的稱號——人類靈魂工程師。(那不是上帝嗎?)中外作家是人生導師,社會良心,以一種生動的體現,活在很多讀者的心中。但現在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作家,中國作協是以至少由一本作品才可入會,有將近15,000名會員,卻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承擔起這個稱號。
現代人價值觀的迷茫和混亂好像也從文學開始。文學好像成了道德虛無主義的重災區,成了很多不健康的情緒,觀念的垃圾場、排污管。現在各大文學網站排名前幾名的作品絕大部分就是男盜女娼。理論界也為這些道德虛無提供一些說辭,如價值中立、文學不需要承擔價值引領的角色、這樣的定位已經過時、作品要感情靈動等。經濟學要「no heart」,哲學甚至也要文學也要「no heart」,翻譯過來就是「沒心沒肺」,造成文學很大的缺失。每年都會公佈中國最富的作家,對此我是很懷疑的。這樣價值迷茫和混亂的情況延續下去的話,我們的社會遲早要為此買單。(待續)
講者簡介:
韓少功出生於湖南長沙。八十年代他首倡尋根文學,是中國新時期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主要以文革時的有關經歷為素材,如《爸爸爸》、《山南水北》、《馬橋詞典》、《日夜書等》,更曾多次獲得中國和外國的獎項。1968年初中畢業後到湖南省汨羅縣下鄉插隊,1974年調汨羅縣文化館工作。
1978年考入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在湖南省總工會工作,任《主人翁》雜誌編輯、副總編。1985年在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隨後曾從事作品翻譯,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惶然錄》。後獲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並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他現在過着「半世俗半隱居的生活」,一半時間生活在汨羅農村,一半時間生活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