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中共創建者李達(1890—1966)冥壽130歲,黨報《湖南日報》的紀念文章,稱他出身於貧苦農家。原來的「官腔」是「殘酷剝削農民的大地主」,現在則由「階級敵人」大地主變成「革命支柱」貧農。
適應「政治需要」而變戲法,是撰寫黨史、教科書常用的手段。如同擅長泥塑的工匠,愛捏什麼就有什麼。真正的歷史陳述,必須尊重事實。
中共創建者 辯證法專家
在中共高幹中,有兩位名人叫李達,武的李達(1905—1993)上將,陝西眉縣人,曾任二野參謀長、國防部副部長、副總參謀長;文的李達,湖南零陵人(表)。
文的李達,早年留學日本,曾師從京都大學經濟學教授、日本馬克思主義宣傳家河上肇。
李達與「南陳北李」(陳獨秀、李大釗),是中共主要創建者。他又是中共一大(1921年7月23日至8月初)的主導者,為中共中央早期宣傳系統的主管。後因與陳獨秀意見不合,於1923年退黨。
退黨後,他轉到大學界。先後在中山大學(廣州)、上海法政學院、北平大學、廣西大學,教授經濟學、哲學等課程。
1949年後,他先後任湖南大學校長(1950—1952)、武漢大學校長(1952—1966)兼哲學系教授。1960年代,兼任中國哲學會會長、中國科學院中南分院院長。
他的著作,多為宣揚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一類,代表作有《社會學大綱》、《社會近代史》;影響最大的《唯物辯證法大綱》,曾是武漢大學哲學系的試用教材。
76歲被罰跪 吐血不救治
1965年底的《海瑞罷官》事件,揭開毛文革(1966—1976)的序幕,接着在文藝、學術界開展大批判。
1966年5月,毛下令公開清算「反黨」的北京三家村。中南局的陶鑄(1905—1969,第一書記,原兼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和王任重(1917—1992,第二書記兼湖北省委第一書記),亦部署批判李達和武漢大學「三家村」。
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陶、王下令公開清算李達,把他與武大黨委書記朱劭天(曾任陳雲的秘書)、副校長何定華,稱為武大「三家村」。6月中旬開始,武大發起數千人圍攻李達的大會。
李達是76歲的衰弱老人,患高血壓、胃出血,糖尿病也很嚴重,但仍被「批鬥、遊街、罰跪」。
8月病危時,還遭武漢大學黨委「積極分子」莊某等刁難,未獲及時救治。知情者的回憶錄透露:
「李達在臥室突然摔倒,仰臥在地,臉色蒼白,口吐鮮血,連血都噴到了牆上。監視人員不僅不去請醫生,反而斥責李達夫婦在耍花招。」(註1)
直到8月22日奄奄一息時才獲准入院,夫人石曼華(繼室)卻不准陪伴護送。兩天後亡故。這是狼性囂張時代常見的悲劇,在人性泯滅的日子,無辜者的生命價值是零。
李達死後第二天,武大校園有「憤怒聲討地主分子李達」的集會,負監視責的工作隊,抄了李達的家。王炯華的《李達評傳》透露,石曼華被趕出校長宿舍,「住入武大八區的一個陰暗簡陋的破舊房間,開始了邊被批鬥邊拉板車的生活。自此,她勞動改造六年半。」(註2)。
中南老左王 狠鬥老校長
李達病故前的6月30日,中共湖北省委機關報《湖北日報》,以幾版的篇幅刊《武大戰鬥報》的兩篇長文:〈李達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言行〉、〈揭露武大的「三家村」黑幫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行〉。王任重審閱此兩文並寫編者按語。
「積極分子」對李達的「批判」,是隨心所欲羅織罪名。
所謂三反,涉及1958—1960年的所謂教育革命,包括「拔白旗插紅旗」、大批「白專道路」。當時,武漢大學黨委第一書記劉仰嶠、書記劉真,逢迎毛和王任重的極左教條,提出不符校情、不切實際的方案(註3)。
李達曾在武大黨委會議上說過「糾正偏差」的話,呼籲不要打亂正常的秩序,不要由學生編講義,他說:「現在助教可以作副系主任、作教研室主任,荒天下之大唐。」
這樣的老實話,竟被扯到反黨反社會主義和反毛思想(三反)。
對毛的大躍進狂想,他也有另類意見,他說:
「現在連一黨之主、一國之首……都認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是講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我們國家要大禍臨頭了」(註4)。
編造漏網罪 醜化名教授
除了「三反」之罪,李達還有另兩大罪,一是1928年「叛黨」,二是「漏網地主」即階級敵人。
9月5日,《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刊批李達文。其中〈李達的叛徒嘴臉〉、〈李達剝削農民的十大罪惡〉,極力醜化著名哲學教授李達,充斥謊言。
文章刊出時,陶鑄和王任重走紅政壇。陶已是中共中央第四號人物,僅次於毛、林、周的政治局常委;較早前,他升為書記處書記、宣傳部部長,主管宣傳系統,還兼任中央文革小組顧問。
王任重是文革小組副組長。在毛文革前,他們都是支持毛極左政策的「左王」。他們狠鬥的李達,則在8月24日亡故。
在極度集權的政體下,政治風暴多變。1967年初,陶鑄因得罪江青而失勢,王任重亦下台。
陶、王倒台後,武漢大學一批師生以「鋼二司」等平台為李達翻案,編印《李達問題》專刊,刊出長文〈陶鑄、王任重把李達打成「地主」是一個大陰謀〉(註5)。
這種翻案未獲毛認可,後來便不了了之。直到江青集團倒台4年後的1980年11月,李達才獲正式平反。
捏造糜爛史 配合大批判
1966年9月5日《人民日報》的〈李達的叛徒嘴臉〉,稱他是「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是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的應聲蟲」。
這是荒謬的,李達已在1923年退黨(1949年12月重新入黨),不再是黨員,怎麼是叛黨叛徒?
本文第一段提及的《湖南日報》紀念李達冥壽文,題為〈信仰堅如磐石偉業功昭千秋〉,卻稱他是「傑出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家、教育家、理論家、著作家」。
兩相對照,暴露毛文革時的「搞臭」,實際是遠離事實的辱罵。
長期以來,官方歷史的編寫、歷史教科書的審定、人物的評價,服從於「政治需要」,往往是隨掌權者的意志而轉,即長官意志或家長意志的產物,「七一是建黨日」就是一例(註6)。
醜化李達是陶、王的長官意志,亦夾雜毛的家長意志。一言堂之下,難有真實的歷史。
在受批鬥時,李達多次表示:「說我是大地主大剝削者真冤枉,……全是捏造,在胡說八道,哪有這麼回事?」
從上述的文章比較,可看出編造歷史、搞臭一個人常用的兩種手段。第一,是捏造最恥辱的罪名,毛文革時是叛徒、內奸一類的「賤名」,現在是貪污;第二,是生活糜爛、私德差,毛文革時是亂搞男女關係,現在是嫖娼或找三陪女。罪名雖不同,目的同是「搞臭、鬥倒」。
按政治需要 編造假歷史
李達被「大批」和「搞臭」,一是1928年「叛變投敵」;劉少奇、彭德懷也扯到「叛徒內奸」或「裏通外國」;二是剝削農民的大地主,「一貫賭錢打牌」,「吃喝嫖賭,荒淫無恥」。這都是假事。
54年前的〈李達的叛徒嘴臉〉,稱李達「胡吹自己是……黨的創始人」,這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締造和培育的中國共產黨的莫大侮辱」。事實是:李達確是主要創始人,毛在中共一大只是配角,未坐到「核心」之位。
54年後的紀念冥壽文,雖未稱李達是創始人,但說他有創建之功:「是這個大事件的主要組織者和參與者,為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作出了特殊重要的貢獻。」
紀念冥壽文仍有未寫出的真相,但總算承認一些否定不了的事實。
事實是抹不掉的「存在」,卻往往入不了「正史」;編造的東西,卻在「正史」中。這是荒謬,但似乎已成了常態。歷史的真相,有待疏理、澄清、還原。
求毛救一命 未獲保護令
毛文革前,李達與毛有交往。1966年7月,他受圍攻時給來武漢「暢游長江」的毛寫信,曰:「請救我一命。」毛收到信後,於8月10日批示:「陶鑄同志閱後,轉王任重同志酌處。」
在李達請求救命的危急狀況下,毛沒有「予以保護」的批語,導致湖北的極左派加劇迫害。他的遭遇、章士釗的「蒙受皇恩」,真是天淵之別。
章士釗在被抄家後求毛「幫助」,毛在信上批示:「送總理酌處,應當予以保護。」他即獲得特別護衛。毛因早年獲他資助,對他頗照顧,甚至派專機送他到香港與侍妾會晤;毛也「關愛」其女章含之,曾推薦她當駐加拿大大使。對於落難、命危的李達,毛卻寡情無義。
最近,有些毛派為毛辯護,說他對李達冤案不知情。這是謊言,黨報、電台點名清算李達「聲勢浩大」,指其為「武大三家村」黑幫,他哪裏會不知情?他的袖手旁觀,有借刀殺人之意──任由地方的極左派把李達折磨致死,這是他對待「同志」慣用的政治手段。
註解:
註1:湘人:〈文革中的李達與王任重〉,《炎黃春秋》2006年2期,頁7。
註2:王炯華等:《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北京,2004),頁489。
註3:同2,頁370。
註4:《文史精華》2005年4月總179期,頁25。
註5:《李達問題》(武漢大學鋼二司)1967年10月第3號,1、2版。
註6:丁望:〈中共成立95年建黨日非七一〉《信報月刊》,2016年7月號。
後記:在《信報》〈思維漫步〉專欄,曾發表兩篇關於李達之拙文,現將兩文合併整理、補充新資訊、修改並附表,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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