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本書(編按:《清真詞全譯》)的詞篇完全依據先師羅忼烈教授(1918-2009)箋注的《周邦彥清真集箋》(香港,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5年出版,下文簡稱「羅書」),共132篇。本來,傳為清真寫的詞作實不止此數,有說竟達212篇之多!但據近代和現當代學者,尤其是羅教授的精密考證,確實為清真所撰的或說可靠的只有132篇,其他都是「偽詞」(王國維語)。
所謂「偽詞」即並非清真所作,而是出自他人手筆,如張元幹(1091-1170)、歐陽修(1007–1072)、葉夢得(1077–1148)、賀鑄(1052–1125)、李易安(1084–1155)、張炎(1248–1320)……等等,甚至是無名氏的作品,說實話,即「張冠李戴」,將並非清真的作品置諸清真的名下。換言之,212篇世人認為是清真作品之中的80篇是「偽詞」。另外,還有斷句兩則,各有兩句,亦是「偽詞」。
這80篇「偽詞」和斷句兩則都不入我現時語譯範圍之內,亦即是說,我只為那可靠的132篇詞作語譯。16年前我編著的《清真詞選註譯》在這132篇中選取了59篇,又在那80篇「偽詞」中選取了1篇《感皇恩》(當時是受了周濟(1781-1839)的影響;周氏《宋四家詞選》認為這一篇是清真所作,且認為是「白描高手。)而今這一篇「偽詞」的《感皇恩》都不再入選了,雖然有點可惜,但體例攸關,不願意放棄也得放棄了。
現在這本書裏有59篇的語譯仍舊鈔錄自前時的《清真詞選註譯》,只偶爾更正一些手民之誤的錯字,或修正一少部分不大滿意的地方,大致上仍然保留其本來面目。所以,新譯的或專為這本書而新譯的,只有73篇。
翻譯工作的難處
翻譯,無論任何一種翻譯,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由中文翻譯成外文難,由古典文學翻譯成現代語體文一樣難,由古典詩詞翻譯成現代語體文更難。為什麼?我認為難處至少有二:一、古典詩詞愛用典故,而要將這些典故弄清楚,又要極其精簡地翻譯出來或指點出來,令到讀者能掌握其要旨,並不容易;二、古典詩詞,因要遵守格律的關係,辭序往往不循正軌,要攪清楚行文的脈絡和內容中事情發生的先後,很多時都需要稍為組織,重新按時序排列,這是另一種困難。其他困難的地方,如作品中不少地方採用當時的俗語,作者為了表現他們的豐富學識而愛用古字或不常用字等等,都增加了語譯的困難。不過,這一點就並不限於語譯古典詩詞了。
我們都知道,翻譯有三大原則:信、達、雅。所謂「信」是忠於原作的意思;「達」是達意,即通過文字──翻譯的文字將原作的意思傳達給讀者;「雅」是典雅或文雅之意,所指的是翻譯的文字技巧。三大原則之中,最重要的或首要的自然是「信」,因為如果翻譯而不忠於原作的話,根本是沒有盡翻譯的任務,不如不翻好了。「達」當然也重要,因為翻譯的目的是要將原作的本意傳達給讀者,所以譯文一定要有相當水平。
「雅」就不一定要做到。我認為,倘若原作本來是雅的,譯文能做到「雅」固然好,但很多時太着意於「雅」,卻往往不能「達」,甚至不能「信」!所以我常常認為,就算要翻譯雅文,只要做到文從字順,通達流暢便足夠了;因為更重要的務須照顧「信」和「達」兩大原則。如果原文並不雅的話,譯文又何須雅呢?硬要雅一番,便等於不「信」和不「達」了!何苦呢?亦何必呢?
又,文學與藝術往往講求「真、善、美」。我以為翻譯的「信」就是文藝的「真」,甚至「善」;「雅」就是「美」。但從另一角度去看這個「美」,其實很可能就是「信」,換言之,「美」等於「信」。「信」者,實也,真實也。真實便是沒有造作。沒有造作還不美嗎?故此,「真」=「信」=「美」,甚至=「善」。
我真的認為,在翻譯的三大原則之中,「信」的原則至為重要。翻譯而無「信」,又何必去翻呢?就算翻,亦等於沒有翻!
羅著《周邦彥清真集箋》的貢獻
提到真、善、美,我覺得羅教授的《周邦彥清真集箋》委實是詞學研究中一本達到真、善、美的學術鉅著。它的「真」表現在對學術考據的「真」──找尋「真相」的「真」;「善」是「真」的再進一步,達到好的階段,不單止本身好,對學術研究也好,有很大的貢獻;「美」是指箋注《清真集》整件事是學術研究中一件美好的事;就算專指《清真集箋》這本書而言,亦是一本美好的書,它的體制美,編排美,文筆亦相當美。
在羅教授芸芸眾多的著作中,我認為此書是羅教授最具功力之作,對學術的貢獻最大,也是他最有代表性的著作;至低限度,在研究《清真集》,特別是詞的那部分,是遠遠超越前賢時彥的,是研究清真詞不可或缺的書籍,是極具參考價值的一本好書。在宋詞四大家中,蘇軾(1037-1101)的《東坡詞》有龍榆生(1902-1966)的《東坡樂府箋》,辛棄疾(1140-1207)的《稼軒詞》有鄧廣銘(1907-1998)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姜夔(1155-1221)的《白石詞》有夏承燾(1900–1986)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至於清真詞,而今我們不能不推舉羅教授的《周邦彥清真集箋》;而且,此書不獨箋注清真詞,同時亦箋注清真的詩文,其研究範圍已不限於清真的詞了。
為了要表揚這本詞學鉅著──排印得密密麻麻的552頁的鉅著,且讓我於此為它稍作介紹如下。全書分上中下三編:上編為「詞箋」,詳細箋注確認為清真的詞作132篇。每首詞有校、箋、評,且往往有附記。繼有「附錄詞」,內收錄所謂「偽詞」80首及斷句兩則,多有附記,間有評語,而無校箋。之外,更附有「集評」,共66則。中編為「詩文箋」,箋注清真之佚詩42首,佚文12篇,每首詩和每篇文俱有箋與附記。
下篇為「參考資料」,節錄27篇文獻;另外,附有羅教授編製的「清真年表」及「引用書簡目」。後者分8項:一、清真詩文詞出處,25種;二、經子之屬,59種;三、史地之屬,50種;四、類書,8種;五、詩文總集別集及評論,71種;六、詞籍,117種,內細分詞叢書及總集,35種;詞別集,21種;詞話詞評,51種;詞學論著及譜書,10種,共117種;七、筆記小說,39種;八、常引書名簡稱,18種。此外,書首更有「卷首語」、詳細目錄和書影6組(11幀)。可見,單從編排的體制來說,羅氏此書已接近完美之境,差不多可以說無懈可擊了。
「書影」部分有兩幀很值得我們特別注意:一為《屏跡帖》(《三希堂法帖》),於此可窺見清真之秀美書風;二、《田子茂墓志銘》。此墓志銘於1957年8月下旬在山西忻縣出土,翌年始披露於世,羅教授經過多方面聯絡,始得原拓本,後來加以研究和箋注,為宋代文獻學添一大功。
新書與羅書之異同
羅書中與本書《清真詞全譯》最有密切關係的自然是上編的132首「詞箋」,我在上文中已指出「我這本書的詞篇完全依據先師羅忼烈教授箋注的《周邦彥清真集箋》」。所謂「完全依據」是指版本方面。其實,並不止於此,就算詞篇的次序和句讀也以羅書為依歸。不過,對詞題的處理卻與羅書稍異。
羅教授校〈少年游〉一詞說:「大抵此等標題,皆後人所加,故彼此不一,今亦不取。其可信為作者自題者,始注於調名之下。」故此,在羅書中,有詞題之詞篇並不多。現時我的做法是這樣:一則依循羅教授的做法,「其可信為作者自題者,始注於調名之下」;一則是見於其他版本的《清真詞》或詞選本的清真詞,如果它們有詞題的話,我的《全譯》一概收錄,理由是,既然這些詞篇早已有詞題,且又不能完全確定它們不是「作者自題者」,故何必硬性要將它們完全刪去呢?
況且,這些詞題總可以幫助讀者易於掌握詞作的內容或主題的。它們,對讀者來說,實是一種方便。既然如此,何不將它們保留下來呢?為了避免與羅教授的考據所得產生混淆,我將這些見於別處的詞題加上括弧,以清眉目。
現時姑勿論羅教授處理這些詞題是否過分嚴格,無論如何,羅教授的《周邦彥清真集箋》信是詞學的一大傑作,至少時至今日,它是研究清真的詩、文、詞最有價值的參考書。
清真詞全譯序言2-1
原為《清真詞全譯》序言,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
!doctype>新書簡介:
書名:《清真詞全譯》
編者:黃兆漢
出版社:台灣稻鄉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