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論及「人」與「人才」、「培養人」與「培養人才」的分別與相互關係,基本上是基於對中國內地的觀察有關,雖然對香港也有意義。這裏重複強調一點:中國內地提出「培養人才」,但又提出「立德樹人」。前者可以說基本上是經濟話語,後者則明確是人文話語。
對於前者說「基本上」,是因為會有人說:「培養人才也包括培養他們的品格。」因此認為「培養人才」是廣義的,包含「立德樹人」。這樣說也可以,反正任何一個詞,都可以有多元的闡釋。
筆者這裏採取狹義的闡釋,有兩個原因。
首先,不斷聽到要培養「尖端人才」,大學要「拔尖」,都是從專業技術的角度提出的,甚少提到這些尖端人才的品德要求;也許覺得品德之類的軟性目標,不在話下。但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品德的元素,甚少進入「拔尖」的話語與方程式。因此感到,從絕對的專業能力來看「人才」,不能不說是一個主流。
其次,筆者把「培養人才」推到一個極端,是為了把這個概念與「立德樹人」形成一對矛盾,方便討論。這裏絕對不含「對」與「錯」的元素,而是覺得,承認矛盾,是對問題更深刻的認識。承認矛盾,才能深刻地認識到解決矛盾的方向。承認矛盾,就是說,矛盾的雙方是同時並存的,而不是要一方戰勝另一方、一方克服另一方。這是矛盾的統一。
承認矛盾 深刻認識
也就是說,既要「培養人才」,又要同時「立德樹人」。筆者逐漸認識到,這也許是讓今天後工業社會前進的思維。前文提到的高教面臨的三種挑戰,其實是三對矛盾。在中國人的文化傳統裏面,這是總體思維的一部分。本欄年前提過,我們說的「中庸之道」,不是「不鹹不淡」的庸碌或者不思進取,而是在取得一個光譜的中點,前提是要明白光譜的兩端。
簡單來說,明白和探究「培養人才」與「立德樹人」的矛盾,就要認識兩者的深層關係與互動。這,不是比只強調一方,或者兩者都表面碰一下,意義大得多?因此筆者逐漸悟出,矛盾的統一,陰陽的交錯,是我們認識社會、認識世界一把珍貴的鑰匙。
本文想探討的,是高等教育面臨的另外一對矛盾:為家國的福祉,與個人的福祉。這裏不打算去深究福祉的意義。探討的焦點,在於集體與個人。多年前,哈佛一個會議上、在公開大學(今都會大學)都曾經探索。如今又有進一步的看法,在此與讀者分享。
先說古代的科舉制度。筆者一直認為,中國古代的科舉,是選拔官員的制度,也沒有培養的功能,不是現代意義的教育制度;不過因為要讀書寫文,我們且將錯就錯把它當作是教育制度。個人與社會的關係,科舉解決得非常微妙。不是嗎?經過個人努力,十年寒窗,考取了功名,就可以當官,也就是為家國作貢獻,走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光明大道。但同時,個人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也就滾滾而來。上榜之後,「衣錦榮歸」,就是慶祝這種個人的社會上升。
1905年大清廢除了科舉,這種功名官途,一時陷入混沌。香港大學剛好與辛亥革命同年(1911),開始的10、20年,華人入讀的甚少。有論者認為,既非當年時興的留洋,又非可登仕途的科舉,入讀港大誘因絕少。反過來又說明在華人社會,念書是一件非常功利的事。
1949以後,中國實行計劃經濟,仿效1930年代蘇聯開始的嚴格人力規劃。教育的功能,基本是配合國家的人力需求。由國家的經濟五年計劃,延伸出每個經濟部門的發展目標,計算出每個部門的各級勞動力需求。這也就是各級學校的畢業生「產出」。就大學而言,從而推算出4年前各個專業的招生人數,分配到各所院校。為了保證各類專業的招生人數,高中生已經有了「服從國家分配」的思想準備。聽一些年長的說,那時候,「服從分配」是當年大多數青年理所當然的思想常規。
計劃經濟 服從分配
筆者手頭有一本1958年湖北人民出版社的《青少年修養》。裏面有這麼一段話:「……(只)有集體主義,才是正確處理個人與集體關係唯一正確原則……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發生矛盾時,應當服從集體利益,必要時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個人利益,甚至犧牲個人的生命,去維護集體利益。」
為了家國的利益,犧牲個人的利益,其實也有文化的根源。美國人類心理學的先行許烺光就曾經說過: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沒有西方self的概念,只有「小我」與「大我」,「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是相對的;個人與家庭,個人是「小我」;家庭與國家,家庭是「小我」……不過,個人犧牲看成是社會發展的根基,卻是計劃經濟的特點。回看當年中國從「一盤散沙」逐步掙扎建設過來,這也許是時代的需要。在電視上看到原子彈、紅旗渠,甚至音樂《梁祝》,都是為國家竭力奮鬥的結果。不過文化大革命,又似乎把「個人利益」擴展到「個人思想」,走向了極端。
1980年代改革開放引入了市場競爭,人們逐漸適應個人奮鬥的局面,也因而煥發出中國嶄新的局面。不過,似乎又不同於我們習慣了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從未出現過的一種社會形態。沒有陷入目前資本主義經濟普遍遇到的挑戰,但卻需要經歷着自由市場與宏觀調控之間連綿不斷的矛盾。
個人集體 可有新義
從教育的角度看,也經歷着個人與國家之間不斷變化的矛盾。就大學而言,解放初期比較絕對的「服從分配」,開放改革初期演變為學生與用人單位的「雙向選擇」,終於在1994年取消了畢業生的分配制度,於是出現了近乎自由擇業的局面。
近年,市場經濟最蓬勃的時候,出現了不少青年不就業而創業,而創業的空間也比較大。後來又出現了網紅、帶貨,至今不衰;但也出現了經濟條件足以支撐的「躺平」。說明個人發展的空間相當大。這時候,也許青年的個人考慮佔了主流。家國的考慮,在他們的腦子裏有沒有空間?
筆者在本欄不斷分析,由於經濟生產、消費模式的轉變,機構碎片化、工作個人化,已是不可逆的趨勢。科技的猛進,只會加劇這種變化。為學生準備他們的未來,教育難免要增強他們的自立、自主、自為的能力。
這也是上周談到「培養人」的基本目標。那麼,個人與家國的關係,應該怎麼樣?又可以怎麼樣?上述1958年《青少年修養》那段話,今天會怎樣寫?又或者根本不會有這樣的話語?反正現在的社會,人的意識是如何形成的,還有不少人在探索。
最近就業市場不穩定,出現了爭考公務員、爭取「編制」(有保障的職位)的轉向。有人問,是不是又有逆轉。筆者認為,考公務員與爭取編制也是出於個人的考慮,並不等於就是集體主義意識的再現。就業市場會如何發展?情況又會有什麼變化?還是「風物長宜放眼量」!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