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一代的古典詩人

寫於百年前的古典詩詞,一點不過時。當年的人物,有過風華正茂時刻,他/她們並不古板守舊。

這幾天在看陳煒舜與李萌對談「楚辭與楚歌」,聽得清楚明白。原來古典文學講者準備功夫做足,遂可深入淺出,向聽眾/讀者介紹其中內涵。過了幾天,煒舜談沒有錄在《詩經》與《楚辭》的遺珠,是為「繽紛古逸詩」,而《彈歌》乃洪荒年代的狩獵歌,由現代人吟唱出來,扣動人心。遠古時代的詩詞經過詮釋,有了新意,這可是「說書人」的功勞了。

當煒舜希望為他的最新著《從王土到共和「清末一代」古典詩人淺談》寫點什麼,我膽粗粗答應了。只因看了幾篇他寫清末民初的人物,本是一無所知的,看過文章導讀,有點認識了,希望其他煒舜所寫的介紹先睹為快。

古典·現代

寫於百年前的古典詩詞,一點不過時。當年的人物,有過風華正茂時刻,他/她們並不古板守舊。就像末代皇帝溥儀,在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攝影機下亮相的溥儀(由尊龍扮演),是一名花花公子,思想前衛,與後來他撰寫的《我的前半生》判若兩人。

煒舜說溥儀的詩很一般,乏善可陳。「溥儀把清朝歷代皇帝的文化平均值拉低」。末代皇帝,在宮中冇王管。與康熙年幼即位不同,他有孝莊太后管教。後來溥儀也有學寫新詩(1922年他與胡適在宮中見面,《嘗試集》的新詩已很一般,溥儀的更不用說了)。

宣統皇帝溥儀〔1906~1967〕
宣宗統緒每龍顏。簡在帝心嗟石頑。
格致治平焉足道,空云末世挽狂瀾。

溥傑乃溥儀之弟,卻有較大自由發展空間(大多數時候仍是活得身不由己)。他1964年寫的《浣溪沙.江南秋》,其中兩句「夕陽吞吐采蓮舟,何處漁歌風兩岸」,他的哥哥已寫不出來。1962年的《南樓對酌》(南樓乃溥傑出生之處,在醇王府內),知道日後再難回去,遂有結尾這一句:「雲樹天涯會面難」。

做人難,做末代皇孫更難。

末代皇弟溥傑〔1907~1994〕
未離故國亦天涯。舊夢新生寧復差。
出日寅賓何處是,休因喬木問京華。

自主意識

相對皇弟溥傑,唐怡瑩敢作敢為,這位元配及時與溥傑離婚,開展自己的新生活。煒舜介紹唐怡瑩,說她是「滿族新女性」,這位貌似姑母珍妃的唐怡瑩,「連性格也與珍妃相似。就不難想像當年慈禧太后對珍妃態度如何了。」隔了一代,唐怡瑩既不用受到皇室逼害,反而可以與有名無實的丈夫溥傑分手。

唐怡瑩的感情生活豐富,差點就成了張學良夫人,她太有主見了,不是少帥的一杯茶。但她把醇府屬於自己的家當搬走(那時她仍未與溥傑離婚)、變賣。「這筆錢就是她應得的贍養費或『青春補償費』吧。」

滿族新女性唐怡瑩〔1904~1993〕
鳳城別後憶瓊樓。翹首南天滿眼秋。
貴戚孤魂孰輕重,莫矜遼瀋話溫柔。

1949年唐怡瑩移居香港,得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林仰山引薦,在「東方語言學校」講授國語。其中一位學生魏德巍(David Wilson),多年後成為香港總督:衛奕信。

唐怡瑩的七律《題瓊樓圖》道出末代皇族的無奈:「當年已覺不勝寒,別後瓊樓更上難。」其後(1948年)到香港參加畫展,她對前景充滿信心:「今朝遠別江南去,小試青雲萬里程。」

唐怡瑩一生,活得灑脫。

另一位畫家與唐怡瑩齊名,乃「金閨國士周鍊霞」。在抗戰期間,上海成了孤島,繼而淪陷。「如此江山難下筆」,周鍊霞改寫詩詞、短篇小說。

面對燈火管制,生活困難,她與丈夫晚蘋互相扶持,寫下這兩句:「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金閨國士周鍊霞〔1909~2000〕
情懷眇眇莫愁予。叉手成詩名不虛。
燈月幸堪同佞宋,晚霞又照晚蘋徐。

文革期間,周鍊霞因為丈夫在台灣電報局工作,她亦因寫過「無燈無月何妨」而關進「牛柵」,遭受毆打,一目差點失明。她請來金石家刻了圖章「一目了然」。

周鍊霞過的,是看得通透的人生。

合照·獨照

煒舜談及傳來的照片:「都是老照片,沒有版權問題,請放心。袁克權的照片很少,只有這張夫婦的解像度比較高。蕭軍可以找到單人照。」

儘管年代久遠,在影樓(或找專業攝影師)拍攝出來的個人照、合照,造型俱佳。

袁克權乃袁世凱五子,父稱帝時,他年十八,與大哥克定同穿太子服(袁家只有這二人穿太子服,克定殘疾,克權可穿太子服,或有深意?)

內斂深沈袁克權〔1898~1941〕
峨冠玄氅質翩仙。盈篋華章出少年。
誰惜王孫腸斷處,月如環佩水如弦。

1914年袁克權留學歸來,明白父親的皇帝該當不了,他更無意當「太子」。他的《延慶樓坐晚》,提到「長安多月色,更上最高層」。可惜的是來的風雨,哪見月色。

往後歲月,袁克權專心寫詩,與妻子陶雍相親相愛,「一生中沒有紅過臉」。袁家男子沒有納妾者,只他一人。夫唱婦隨,遂有「病眼逢春猶自得,花枝醉折雜觥籌」。

袁世凱離世一年,20歲的袁克權在《二十自壽詩》有這兩句:「差喜朁纓拋得淨,滄浪還我自由身」。他終於「自由」了。

同樣是寫小說,蕭軍有着大量小說創作,卻是比不上他的短命妻子蕭紅。看過一些蕭軍的作品,看不下去。他的「主題先行」,讓他沒能好好發展他的小說人物。來到文化大革命,這位「草莽英雄」吃盡苦頭,小說不能寫了,有舊文學底的蕭軍仍能詠唱出:「蟬聲日永聽殘夢,鷗影孤帆送遠人。」

蕭軍說詩是寫給自己看的。這道理,蕭紅一早就懂,她寫小說「是給自己看」,人物隨着狀態走,因而好看。

蕭紅與蕭軍合照,兩人神采飛揚。那時候的蕭紅仍未知道:苦難歲月正等着她呢。

「草莽豪傑」蕭軍〔1907~1988〕
爛漫相齊日月光。其晴其雨費思量。
膠州夢好終難醒,兒女英雄意孰長。

後記

每張照片下面的七言詩,乃陳煒舜所作,可視為對相中人生平的評介。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綜合轉載,題為編輯擬。

張灼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