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與文學翻譯結下逾半世紀的不解之緣,在文學翻譯及創作的園地中,殷勤耕植數十載而迄今未休。文學翻譯似易實難,不但外語通,還要母語精,若非長年累月浸淫其中,刻苦砥礪,不斷磨練,則難成大器。她曾經出版多部翻譯理論書籍和散文著作,包括文集《笑語千山外》、《樹有千千花》。在園地裏揮筆灑汗,下筆總是真摯如一,文字土壤埋下密密情思,綿綿心意。
回首往昔,翻譯之路始於地緣。金聖華教授出生於上海;小學四年級時,遷去了台北;中文根基在中學時代開始建立,在台北一女中以「忠、義、仁、義,和、平」分班,日常生活就經常接觸中國古典文學。直至高二那年,舉家遷往香港,唸培正中學,度過青蔥歲月。
自小想成為作家,因余光中、白先勇等都是外文系,因而走進中文大學前身崇基學院唸英文系,她回憶當時的教授很嚴,作業很多,因此看了不少經典名著,莎士比亞讀了一本又一本,大學時初識翻譯妙處,沒想到日後會從走上翻譯之路。她笑言,與崇基結下不解之緣,年少時在這裏讀書,幾十年後,今天還在中大教書,至今猶然。她譯詩、譯小說、譯散文,樂在其中。
華文傳承 曲水流觴
驀然回首,金聖華與白先勇相識始於文學緣。當時香港中文大學創辦第一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華文獎),邀請白先勇出任小說組的終審評判。華文獎創立於世紀之交,回顧過去十七個年頭,得文壇翹楚擘劃,至今已經是第六屆。
金聖華是創始人之一,回想往昔,百般滋味在心頭。「當時很多朋友鼎力相助,我邀請白先勇擔任評判,他為了激勵青年學子用中文創作的興趣,不但欣賞應允,當時正好大病初癒,奮不顧身自美國遠道而來港。」這17年的堅持,如同蘇武牧羊,讓華文得以薪火相傳。金聖華說,「華文獎的籌委在河流的上遊,把祝福寫上放在瓶子裏,然後拋在河的中心,我們並不知道樽子會飄到什麼地方,會繞過什麼的彎。」
回眸過去,華文獎從第一屆開始,就決定不只兩岸三地的大學生,還要面對全世界的華人,讓文傳萬里。每每在等待稿子的過程,主辦人都會忐忑不安,「我們希望有心人會拾起這些瓶子,看到字條後感動他們去寫。」金聖華形容,寫作好比獨自耕耘,大學生就像珍貴的種子,終會在日後的某年某日,發芽成長,開花結果。
多讀經典 打好根基
談及翻譯之道,白先勇概嘆現代文字不美,因為古典的東西讀太少了。「翻譯最難的是語言,我的小說重視語氣,翻譯時要定調子很難。另外就是用字要斟酌,也不容易。環顧兩岸三地,現代漢語是愈來愈糟了。」中國經典作品如《水滸傳》、《紅樓夢》都是必讀。
金聖華憶述自己的啟蒙書籍,是父親時常翻閲的《大戲考》:「兒時生活在上海,我的兩位哥哥唸中學的時候,我還在幼稚園,沒有玩伴的日子,只好自己在家裏到處摸索。茶几上那本又大又重的黑皮厚書,既然跟大人們茶餘飯後哼哼唧唧的京曲有關,內中想必大有乾坤。」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細細捧讀,就進入了中國民間傳説與歷史演義那引人入勝的天地,再也不感到孤獨。因為文學,使人不感孤獨。
翻譯家林文月說過:「一本書最好的讀者,就是它的譯者。」這句話,唯有在親身經歷過之後,才深有體會。平時看書,哪怕看得如痴如醉,欲罷不能,其實不是每字每句都看得明白,唯有着手翻譯時,才須先吃透原文,待融會貫通了,再逐字逐句用另外一種文字表達出來。
中文是翻譯的基礎,要有基本功,文字造詣好,空談理論是不行的。她舉例「分享」這個詞用得太濫。快樂的事可以分享,難道痛苦我們也可以分享嗎?早前看到新聞上:「四川汶川地震遇難者 分享痛苦的經驗」,在這樣的情況下,明明是一件痛苦的事,怎能用上「分享」呢?她解釋:「“ share”幸福和苦難,中文就有一個非常好的詞語──同甘共苦。」另外一個例子,“ She never shares anything with her mother”,有人翻譯成「她從來不跟母親分享任何事」;中文詞彙多姿多采,這句翻譯為「她從來不跟母親談心」,「談心」代替「分享」,更貼切原意。她有感現在的人用詞愈來愈簡單化,因為少讀中外經典作品,「即使讀五本、十本,仍可終身受用。」
文學價值 在情與美
三月初春,中大杜鵑嫣紅姹紫,白先勇每年春天都會來到中大。剛過80歲大壽,一生離不開推廣中國文化,這次他專程來到中大導讀《紅樓夢》,現場有同學問:「文學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用?」他爽快回答:「文學沒有用!」又補充「文學的確沒有用,但不代表沒有價值。」
金聖華說時語氣堅定:「文學『有沒有用』,這是從功利角度出發,從事文學不會飛黃騰達,如果你想要賺錢的話,倒不如去炒股票、買樓。」因為文學本質是感情教育,一個人愛文學,有文學的薰陶,跟沒有的人就有很大的區別。社會上從事工程、建築、經濟等,說到底也是為人,她反問:「這世上有什麼比文學更了解人性?」
華文深奧,在「情」與「美」,以美的藝術形式表達中國人最細緻深刻的感情。愈精緻愈優美的文字涉及文化底蘊愈深,傳統的積澱愈厚,翻譯愈考功夫。白先勇常說,中國人講「情」,比「愛」要深,要廣,翻譯時碰到這個字最麻煩,因為找不到一個對等的英文字來翻譯。的確,生命中有種種情:愛情、親情、友情……,各自蘊含不同,層次有別。
現在有很多人斟酌採用繁體字、簡體字的問題,可是金聖華最擔心的是「簡體文」的現象,詞彙愈來愈簡單,歐化中文句法等屢見不鮮。她比喻簡體文如同速食店的食物,「閱讀這些西方語法的中文句子,有人認為歐化的語文親切。可是他們為何覺得親切,源於日常生活接觸得多,耳濡目染。如果我們日常生活看美的文字,當你再看到簡體文的時候,你就不會覺得那些是好的。」
「翻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把複雜的思緒訴諸文字,是翻譯;把細膩的感情化為詩篇,是翻譯;把無聲的音符譜成樂章,是翻譯;把繽紛的色彩繪成畫作,也是翻譯。」金聖華鼓勵年輕同學不忘中國文字的優美精緻,年少時不致力去播種、去耕種、去開拓、去發揚,到了年長後,國文無根浮萍。日作而出,勤於灌溉。當微風吹過,文學園子遍植樹木,綠意盎然,萌花不斷。
圖片: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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