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五四運動被視為新文學的起點(網絡圖片)
編按:隨着本土意識的興起,香港文學的概念也因而受到更多關注和研究。本社摘取陳國球教授《香港的抒情史》輯錄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總序,一連數週陸續發表,敬請關注。
《香港文學大系》的另一個重要構想是,不用「大系」傳統的「新文學」概念,而稱「文學大系」。這個選擇關係到我們對「香港文學」以至香港文化環境的理解。在中國內地,「新文學」以「文學革命」的姿態登場,其抗衡的對象是被理解為代表封建思想的「舊」文化與「舊」文學;為了突出「新文學」,於是「舊」的範圍和其負面程度不斷被放大。革命行動和歷史書寫從運動一開始就互相配合,「新文學」沒有耐心等待將來史冊評定它的功過,文學革命家如胡適從《留學日記》、〈文學改良芻議〉、〈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到《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都是一邊宣傳革命、實行革命,一邊修撰革命史。這個策略在當時中國的環境可能是最有效的,事實上與「國語運動」同時並舉的「新文學運動」非常成功,其影響由語言、文學,到文化、社會、政治,可謂無遠弗屆。(註1)十多年後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其目標不在經驗沈澱後重新評估過去的新舊對衡之意義,而在於「運動」之奮鬥記憶的重喚,再次肯定其間的反抗精神。
「文學大系」而非「新文學大系」
香港的文化環境與中國內地最大分別是香港華人要面對一個英語的殖民政府。為了帝國利益,港英政府由始至終都奉行重英輕中的政策。這個政策當然會造成社會上普遍以英語為尚的現象,但另一方面中國語言文化又反過來成為一種抗衡的力量,或者成為抵禦外族文化壓迫的最後堡壘。由於傳統學問的歷史比較悠久,積聚比較深厚,比較輕易贏得大眾的信任甚至尊崇。於是通曉儒經國學、能賦詩為文(古文、駢文),隱然另有一種非官方正式認可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來自內地──中華文化之來源地──的新文學和新文化運動,又是「先進」的象徵,當這些帶有開新和批判精神的新文學從內地傳到香港,對於年輕一代特別有吸引力。受「五四」文學新潮影響的學子,既有可能以其批判眼光審視殖民統治的不公,又有可能倒過來更加積極學習英語文學及文化,以吸收新知,來加強批判能力。至於「新文學」與「舊文學」之間,既有可能互相對抗,也有協成互補的機會。換句話說,英語代表的西方文化,與中國舊文學及新文學構成一個複雜多角的關係。如果簡單借用在中國內地也不無疑問的獨尊「新文學」觀點,就很難把「香港文學」的狀況表述清楚。
從舊體詩到「粵語入文」
事實上,香港能寫舊體詩文的文化人,不在少數。報章副刊以至雜誌期刊,都常見佳作。這部分的文學書寫,自有承傳體系,亦是香港文學文化的一種重要表現。例如前清探花,翰林院編修,官至南書房行走、江寧提學使的陳伯陶,流落九龍半島20年,編纂《勝朝粵東遺民錄》、《明東莞五忠傳》等,又研究宋史遺事,考證官富場(現在的官塘)、宋王臺、侯王廟等歷史遺跡;他的所為,和葉靈鳳捧着清朝嘉慶二十四年(1819)刊《新安縣志》珍本,辛勤考證香港的前世往跡有甚麼不同?一個傳統的讀書人,離散於僻遠,如何從地誌之「文」,去建立「人」與「地」與「時」的關係?我們是否可以從陳伯陶與友儕在1916年共同製作的《宋臺秋唱》詩集中,見到那上下求索的靈魂在嘆息?他腳下的土地,眼前的巨石,能否安頓他的心靈?詩篇雖為舊體,但其中的文心,不是常新嗎?(註2)可以說,「香港文學」如果缺去了這種能顯示文化傳統在當代承傳遞嬗的文學記錄,其結構就不能完整。(註3)
再如擅寫舊體詩詞的黃天石,又與另一位舊體詩名家黃冷觀合編「通俗文學」的《雙聲》雜誌,發表鴛鴦蝴蝶派小說;後來又是「純文學」的推動者,創立國際筆會香港中國筆會,任會長十年;又曾辦《文學世界》,支持中國文學研究;影響更大的是以筆名「傑克」寫的流行小說。這樣多面向的文學人,我們希望在《香港文學大系》給予充分的尊重。這也是《香港文學大系》必須有《通俗文學卷》的原因之一。我們認為「通俗文學」在香港深入黎庶,讀者量可能比其他文學類型高得多。再說,香港的「通俗文學」貼近民情,而且語言運用更多大膽試驗,如「粵語入文」,或者「三及第化」,是香港文化以文字方式流播的重要樣本。當然,「通俗文學」主要是商業運作,產量多而水準不齊,資料搜羅固然不易,編選的尺度拿捏更難;如何澄沙汰礫,如何從文學史的角度與其他文類協商共容,都極具挑戰性。無論如何,過去《中國新文學大系》因為以「新文學」為主,把影響民眾生活極大的通俗文學棄置一旁,是非常可惜的。
兒童文學隱喻「過去」寄託「未來」
《香港文學大系》又設有《兒童文學卷》。我們知道「兒童文學」的作品創製與其他文學類型最大的不同是,其擬想的讀者既隱喻作者的「過去」,也寄託他所構想的「未來」;當然作品中更免不了與作者「現在」的思慮相關聯。已成年的作者在進行創作時,不斷與自己童稚時期的經驗對話,時光的穿梭是一個必然的現象;在《大系》設定1949年以前的時段中,「兒童文學」在香港還有一種「空間」穿越的情況,因為不少兒童文學的作者都身不在香港;「空間」的幻設,有時要透過在香港的編輯協助完成。另一方面,這時段的兒童文學創製有不少與政治宣傳和思想培育有關。部分香港報章雜誌上的兒童文學副刊,是左翼文藝工作者進行思想鬥爭的重要陣地。依照成年人的政治理念去模塑未來,培養革命的下一代,又是這時期香港兒童文學的另一個現象。可以說,「兒童文學」以另一種形式宣明香港文學空間的流動性。
註
1. 參考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頁67–106。
2. 參考高嘉謙:〈刻在石上的遺民史:《宋臺秋唱》與香港遺民地景〉,《臺大中文學報》,第41期(2013年6月),頁277–316。
3. 羅孚曾評論鄭樹森等編《香港文學大事年表》(1996)不記載傳統文學的事件,鄭樹森的回應是:「雖然有人認為《年表》可以選收舊體詩詞,但是,恐怕這並不是整理一般廿世紀中國文學發展的慣例。」《年表》後來再版,題目的「文學」二字改換成「新文學」。分見絲韋:《絲韋隨筆》,頁100;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1950–1969)》(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0年),頁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