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旺角的回憶與反思

旺角，是香港九龍區的旺點，平日車水馬龍，購物商場、商業大廈、住宅舊樓⋯⋯是商住重地，也是潮人、遊人的蒲點，甚至是黑社會、妓女、惡人、三教九流的流連地帶。「佔領運動」60天，被佔領的旺角，龍蛇混集，其豐富面貎、千奇百態，顛覆人們對旺角既有的印象。旺角被清場，但人們對其獨特、超現實的記憶，清洗不去。

 

從旺角地鐵站走出來，亞皆老街近先達公司那邊，一列擺街小攤販喊着收購 iPhone，凖備轉手往內地賺錢，在經濟上向內地拜金。亞皆老街另一邊靠近彌敦道，是佔領陣營，在政治上去中國化，內心叫喊着「我不是中國人，我是香港人」。

 

旺角十字路口（彌敦道與亞皆老街交界）是最旺的一角，由該點至登打士街的彌敦道（旺角段）被佔領兩個月，那裏出現佔領與反對派鬥爭，與警察衝擊連連，也有市井式的交流，佔領者之間友好相交，熱血人士奮力抗爭⋯⋯。金鐘及銅鑼灣聚集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及大學生，斯文人較多，旺角則更為草根。

 

平日的旺角品流複雜，佔領下的旺角有另一種複雜性：火爆、激烈、卡通、無知、「無厘頭」、浩氣、正義。旺角有「高登仔」網民的衝擊 feel，有江湖大佬氣派的黑夜舉傘，也有卡通的美國戰士，有時會遇上牧師帶領祈禱，也有結婚新人到關公廟前拜神⋯⋯那裏不太清潔衛生，偶爾傳來陣陣惡臭。旺角如此極端、多元的場面，深深地印在港人的腦袋裏。

 

 

旺角十字路口初期較多學生霸佔，企圖堵塞交通爭取民眾支持特首真普選。反佔領派來勢洶洶，聲嘶力竭的責罵，黃絲帶（佔領）支持者溫和回應，以唱一首英文生日歌回應：”Happy Birthday to You”，非常周星馳，一派港式的「無厘頭」文化。初期由學生佔領期間很理性，旺角有人離奇的要增加娛樂性：打邊爐、玩乒乓球、打麻將，但不久被學生成功勸阻。在佔領與反佔領對峙之中，一名女士我行我素，耍起法輪功，莫名其妙。

 

在佔中帳幕裏，偶爾看到紋身漢，也有紋身女子在談支援，令人反思：時代已轉變，紋身已是時尚，紋身不必是黑社會人馬，與普通市民格格不入的紋身人士也有政治訴求。一名粉紅色頭髮年輕人搶眼奪目，在黃、藍衝擊之際前來與警察交談，令人猜想他是反佔領派來的，卻原來是佔領者，因不滿警方施放催淚彈而來；可見，新一代時尚青年未必只顧及潮流，也會追求公義。

 

旺角是遊客購物區，佔領時期也是觀光區，忽然你會遇上一頭綠色蓬鬆頭髮的，一望是啡色皮膚，不知是那國來的潮人。總之，旺角反映時尚，也反映顛覆，人們敢作敢為，令傳統思想的人摸不着頭腦。

 

 

原是繁忙的彌敦道，佔領期間竟設置了關帝廟。在香港，無論警方或黑社會都拜關帝；但大家所拜的關帝，是有差別的。文化人彭志銘接受港媒訪問時說：「警察拜的關帝穿黑鞋，江湖人士拜的穿紅鞋，草根拜的關帝穿綠鞋。」一看，彌敦道關公是穿綠鞋的，反映示威者祈求關帝保護，也警惕警察不要視關帝廟為路障拆走，否則罪大惡極。神枱旁邊貼上「永久保留彌敦道關帝廟」。旺角佔領區的關帝曾搬過多處，均置有祭品及燒香。曾經有支持者於佔領間共諧連履，新人雙雙到該關帝廟前叩拜。

 

離關帝廟不遠處，幾十尺之遙，設有一個聖堂，上面掛着「基督徒共融，爭取真普選」，堂上放着十字架，似是基督教，不時有牧師領導群眾祈禱。然而，聖堂背面是一幅巨型耶穌聖心像，是天主教的象徵，左右分別寫上「溫柔的人，承受地土」。小小的彌敦道路段，包容了關公、耶穌（基督教與天主教）的敬拜，恰似香港揉合着中西文化。

 

 

 

在旺角佔領區，不少內地遊人前來，令他們吃驚的是有這麼多習近平紙板人。之前有一張相片是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持藍傘、捲起褲腳去巡視。當宣布該圖內地獲獎後，佔領派便將之二次創作，把圖片製成真人般大小的紙板，把習近平撐的灰藍傘改為黃色，也有在旁放着行李箱，似來自由行的。各式各樣的創作，顛覆了內地人的政治正確。「習近平在旺角拿黃傘，內地是不敢想像的，你們真夠膽子 ！」一名內地遊人說。

 

 

學生佔領旺角的時間不長，只有一星期多便撤退，之後由政治團體及市民佔據。佔領者有反對共產黨、主張港獨的⋯⋯他們甚至掛出陳雲的圖片，供奉他為「香港城邦護法」，設有香爐可供燒香。陳雲是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是香港自治運動的發起人及倡議者。熱血市民將活生生的學者當作神靈拜祭，荒謬奇異。

 

「梁振英下台」是佔領派的訴求，有把毛澤東輪廓合成為梁振英樣子的抗議海報。有把一輛堵塞的巴士，改其路線號碼為N689，以諷刺梁振英在小圈子以689票當選行政長官。總之，各種反對梁振英宣傳方式，多不勝數。

 

 

 

有一個鏡頭令人印象難忘：在彌敦道大馬路上，放着一張闊大的雙人牀，示威者裸着身子躺下看書；有市民路過搖頭嘆息，指責示威者太過分。旁邊另一條行車線上，則放上一張單人「碌架牀」，即雙隔牀，貼着標語「官商勾結，牀位五千」，指牀位尺價貴過豪宅，不少港人都表示同感。

 

旺角經第一次清場後被再被佔領，後來擺着不少帳篷，也有擺放鐵牀、梳化牀、摺牀⋯⋯佔領者有不少基層人士，面對擠迫的家居，怨聲載道。他們離開家裏，在馬路睡在牀上，改變了慣常壓迫的環境，可以自由、奔放，盡顯激情。有市民笑說：「在這裏住上兩個月，不用租『劏房』，省下兩個月租金呢！」

 

 

 

當佔領運動號召以一人一營幕之後，彌敦道旺角段排滿了五顏六色的營幕，有的更自行命名為屋邨，示以長久留守。「彌敦下邨」是一系列淺藍色營幕，一個個寫上口號：「守護旺角」、「撐學生撐自己」、「獅子山下」。三個黑色的帳篷，自名為「孤兒上村」還編有門牌6號、8號，清場前一天下午3時，三個帳篷都有人熟睡；中間那位在烏黑營幕裏露出了一隻腳掌，帳篷後上方是名表幾十尺長巨大的廣告，兩者相映成趣。西九有「天壐」著名住宅，有示威者則自嘲其為「遷壐」，取其「遷徒」的廣東同音，暗示香港窮人流離失所。有的則把自己的帳篷命為「真普村」以示爭取真普選，各式各樣。也有在自佔的小範圍設有枱子、沙發，仿如一間小家居，在彌敦道上自置居所，「業主夢」疑幻疑真。

 

 

金鐘佔領區設立自修室之後，旺角才設自修室。旺角就是有其特色，自修室位於一間銀行前面，其格局酷似「大牌檔」，把金融、教育與大眾化的元素一起碰撞，對比強烈。自修室的枱是有圓有方的摺枱，小摺椅深淺啡色間紋，也有快餐式膠椅，正是傳統「大牌檔」的桌椅。「光顧」的有看筆記薄電腦的，來吃飯盒的，來聊天的，前來認真溫功課的學生似乎不特別多。在彌敦道另一行車線，示威者自設圖書館，但非常簡陋，書量不多，有雜誌及報章供閱讀。圖書館右邊是兩張大牀，有人在睡覺，也有人懶洋洋的躺着看書；右邊有數張沙發，供市民逛累了，可以坐一會，聊聊天。

 

那裏也設有中立的救護站，不論佔領或反對派傷者都會救助。救護站前面也放有一個個專用營幕，仿如醫院設有病牀一樣。

 

11月26日警方繼續在旺角清場，警方拘捕逾148人。

 

 

 

彌敦道是香港最著名的街道之一，六線雙程行車。佔領期間，巴士站廣告板變了民主牆，傳播佔領的消息，人們包括內地遊客，駐足觀看。馬路地面原有以白色劃上的行車線，以及寫上「BUS STOP」的字樣，佔中者利用作為訴求不滿的空間。示威者在地面白色的線條上，用黑筆填上歌詞，以帶出心聲：「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那會怕有一天會跌倒」、「一起舉傘，一起的撐」⋯⋯有的巴士路線指示站牌被用作張貼宣傳品，也有被用作路障。

 

旺角的路障有其特色，主要用木卡板，其鄰近長沙灣工業區及油麻地果欄，或為旺角佔領區帶來便利。路障也放有塑膠模特兒，兩雙長腿作為障礙物，知識分子可能覺得不太雅觀，但旺角便是如此草根，亳不計較。經歷與警方激烈打鬥，那些破爛雨傘也被處於障礙物之中，並名為「傘塚」。

 

 

清場之前，一幅「光明磊落」巨型（約6尺乘10尺）的黑白油畫，上面蓋上透明膠保護，「棄」於旺角亞皆老街與彌敦道交界十字路的路障範圍，頓時把該地帶添上文化氣色，該畫放置於此，相信是向在場警員作警告，於清場時不能隨意毆打示威者。

 

 

10月17日警方首次突襲旺角清場，該晚彌敦道發生嚴重警民衝突，立即再被佔領。11月25日警方協助執達吏，清理亞皆老街至砵蘭街一帶障礙物，警方當天行動拘捕了80人，指他們涉嫌「非法集結」，「襲警」，「抗拒或阻礙公職人員」罪等。26日警方繼續在彌敦道清場，學聯副秘書長岑敖暉及學民思潮召集人黃之鋒在場指揮對抗，結果被捕。一連兩天彌敦道清場，警方拘捕逾148人。

 

不少人說，爭取真普選運動展開，原先只打算佔領中環，多了佔領旺角，是一場意外。佔領之下的彌敦道，為爭民主，千奇百態，有市民寄語「旺角再見，勿忘初衷」。彌敦道已被清場，料將成為不少港人的集體記憶。10年之後，也許有港人說悔恨當年太激進，也可能批評自己愚昧抗爭，或許慶幸年少爭理想無悔。佔領之下的旺角，其錯綜複雜，超現實的情景，不同文化的碰撞，比一般電影情節為之荒誕；更重要的是，這段歷史印記將繼續引發人們反思：民主的路應該怎樣走？

 

原文刊於 BBC 中文網，獲作者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