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一文是「巴拿馬文件」被揭發後所寫的。在收到稿件後,香港大學學生會刊物《學苑》的編輯與我聯絡,謂趕不及於6月號刊出,故只能押後至8月那一期。8月號現已出版,但拿來一看,以「港獨」為題的文章佔了大部分篇幅,拙文則仍未有蹤影。筆者決定,與其寄望於10月號,還是早點透過大眾媒體把文章發表,以引發大家的思考和討論。)
給香港大學的師弟師妹:
你們好!我是1978年物理系畢業的「大仙」,雖然離校近40載,但過去十多二十年來,曾替母校主持不少通識課程(全球視野、氣候災變、科幻電影、兩性大戰⋯⋯),所以也和你們有所接觸。當然,每次開班最多只得數十人,所以這次決定用書信的形式表達,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看到。
我年輕時很抗拒精英主義,但年事漸長則懂得以較開放的態度待之。簡單地說,能真誠地為人民大眾服務的精英,是任何社會所必需的,史學家湯恩比稱這為「創造少數」。我正是以這個角度來跟你們談談香港的未來。
讓我直截了當說出我的看法吧,那便是「馬照跑、舞照跳、死路一條!」而作為香港社會花了不少資源(當然也包括你們自身努力)所培養的精英,你們有責任喚醒大眾,並且發揮創意身體力行,為香港的未來另辟蹊徑。
留意「死路一條」這個判斷不單適用於香港,也適用於中國,以至全世界。雨傘運動期間,我曾先後寫了三封公開信給發起「佔領」的學生,也在金鐘、銅鑼灣和旺角的佔領區主持了五次露天講座。我的主旨很清晰,就是這次佔領運動,必須和2011年爆發於紐約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在理念上結合起來,我們的長遠權益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而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才有機會出現。(不要忘記,香港歷史上第一次「佔領中環」不是發生於2014年的金鐘,而是2011年匯豐銀行總部之下的廣場,並且維持了十個月之久。)
為什麼這樣說呢?一個字:可持續性。因為主導現今世界發展的全球化壟斷性金融資本主義(global financial monopolistic capitalism)、新殖民主義(neo-colonialism)和新帝國主義(neo-imperialism)下的國際勞動分工秩序、不平等貿易和由此引起的壓迫剝削(遍布全球「血汗工廠」)、資源掠奪和全球「圈地」引發的國族爭霸、不少國家(包括我們的偉大祖國)實施的法西斯獨裁專制統治、各國社會(也包括偉大祖國和我們深愛的香港)發展時所盲目奉行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經濟政策(市場至上及不斷「將餅做大」)、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廣告所推動下的超級消費主義(「我消費所以我存在」)、投機投資不分的賭場經濟(casino economy)和債務文明、企業主義管理主義(corporatist managerialism)下的股東利益至上效益至上所帶來的非人化效果⋯⋯已經導致全球生態環境急速崩壞、氣候災變愈演愈烈、大規模的難民潮日益嚴重、國際關係陰霾密布、全球財富空前集中、貧富懸殊不斷加劇、社會流動性空前低落、恐怖主義迅速蔓延、經濟危機此起彼伏、中產階級備受侵蝕、生活壓力有增無已、廣大人民(特別是年輕人)的怨忿日益增加和社會普遍動盪不安… 也就是說,現今世界發展的趨勢是完全不可持續的。
簡單地說,我們過去大半世紀所締造的金碧輝煌的經濟繁榮(其實只局限於全球人口中的少數),完全是建築在不公義的國際和社會秩序、天文數字的金融債務,以及斷子絕孫的生態環境債務之上的。一個建築在「透支」之上的文明,試問又怎能持續呢?
美國學者 Paul Hawken 數年前曾在一次大學演講中說:「文明需要一個新的操作系統,你們便是程式設計者,並且必須在數十年內把工作完成。」(Civilization needs a new operating system. You are the programmers, and we need it within a few decades.)太高調了嗎?事實是,願意不願意也好,各位畢業後很快便要面對如下的選擇:繼續使用現今的操作系統?還是參與一個嶄新系統的設計和實踐?
2008金融海嘯之後,不少人看出世情的荒誕,並提出要「回歸基本」(back to the basics)。可惜由於巨大既得利益集團的極力阻撓(最顯著的是美國金融業成功抵制聯邦政府的恢復監管), 「別無他選」(There is no alternative!)的主流意識仍然牢牢地宰制着人們的思想,而權貴的遊戲遂得以延續。結果是,香港人飽受其害的「地產霸權」、「金融霸權」和結構性官商勾結,並沒有因為金融海嘯而退減,反而變本加厲貽害更深。前些時揭發的「巴拿馬文件」醜聞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已。
近年香港出現了重新重視本土價值的「本土主義」,我對此十分興奮。《十年》獲頒「最佳電影」更令我異常雀躍。但請讓我鄭重指出,只看到中共的專制和紅色資本主義之惡,而看不到西方的新殖民主義和全球資本主義之惡,則我們所面對的問題將永遠無法解決。「本土主義」的核心思想必須包括「去全球化」、「本土自足」及至最後的「去資本主義」等目標。
我當然知道以下這個弔詭:《基本法》中的「一國兩制」指明香港可以保持她的資本主義制度「五十年不變」,那麼捍衛「一國兩制」不就等於捍衛資本主義嗎?但這種看法是錯誤的。一些人已開始看出,資本主義所維護的自由本質上只是是「資本家的自由」,它的核心價值與我們香港人所珍視的價值每每背道而騁。不錯,很多香港人思想上未能協調「反共」與「反資」必須並立的道理而感到困惑,但作為精英的你們,必須盡快超越這種狹隘的「非此則彼」並看清前路。
前路應該怎樣走?我一年多前出版了一本名叫《資本的衝動—世界深層矛盾根源》的書,其中列出了50多項短期、中期和長期的具體建議,大家不妨拿來看看。
無論是冰川的融化、熱帶雨林的消失、機械人武器的發展、還是紅色資本在香港文化界演藝界的滲透,周遭確實充斥着令人不安的發展。但香港也好,地球也好,這是我們惟一的家園,所以我們沒有條件悲情。
全球公義運動的一個信念是:「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印度知名女作家兼社運分子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更這樣說:「另一個世界不但可能,她正一步一步的靠近。在寧靜的日子裡,我已經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Another world is not only possible, she is on her way. On a quiet day, I can hear her breathing.) 我十分希望,在這些呼吸聲中,將有你們的分兒。
(封面圖片:設計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