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革發動50年的話題,引發的網絡平台爭論很熱。爭論涉及對毛的評價。35年前(1981)的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全面否定毛文革,也局部批判毛晚年錯誤,但仍肯定毛思想的「歷史地位」。
「決議」是對毛文革全面的「總結」,於1981年6月29日公布。在這之前,改革家葉劍英(1897—1986)發表「十一講話」(1979),對毛文革有初步的批判,稱文革以「極端野蠻殘暴的恐怖手段」,使各族人民遭受「一場駭人聽聞的浩劫」。(註1)
本文疏理「決議」的歷史背景,述評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前的四千人大會,觸及對毛個人品質(品德)的批評。
華國鋒失勢 批判毛文革
「決議」的起草,開始於1980年3月,10月寫成內部討論稿。10月中旬到11月下旬舉行高幹討論會,號稱四千人大會,省、部級及更高級官員與會者實超過五千人。
中共建政以來,四千人大會是全面評論毛與毛思想的唯一大集會,因不迴避毛的極左錯誤和「文革浩劫」,被稱為是「思想解放大會」。
四千人大會的舉行,與凡是派的潰敗有關。凡是派由華國鋒、汪東興主導,前者是中共中央主席、軍委主席、國務院總理,後者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他們提出「兩個凡是」論:凡是毛的指示、凡是毛的決策都要遵循。
1980年,凡是派處於權力衰敗狀態。在2月的十一屆五中全會,汪東興免職,政治局委員紀登奎、吳德、陳錫聯亦去職,稍後「農民副總理」陳永貴也出局。在11月的政治局會議,華國鋒失去黨主席、軍委主席、總理職,分別由胡耀邦、鄧小平、趙紫陽接替,華改掛黨副主席虛銜。
凡是派潰敗,由回朝派(文革後回朝老幹部)主導政局,他們主張推行經濟體制改革,泛稱為改革派。
1981年6月,十一屆六中全會確定的政治局七個常委排名為:胡耀邦、葉劍英、鄧小平、趙紫陽、李先念、陳雲、華國鋒(1982年9月十二大後僅為中央委員)。
七人中,小平逐漸成為大家長,陳雲是副家長,劍英因年邁養病處於「半退」狀態;第二代的耀邦、紫陽,分別主持中共中央書記處、國務院。1980年2月重設書記處以來的書記處書記,有「改革闖將」萬里、方毅、谷牧、彭沖等。
高層權力的重組,使小平掌控中央大權,耀邦和紫陽則負責書記處、國務院日常工作。這是六中全會前能召開四千人大會的政治基礎。
反思極左路 李維漢批毛
四千人大會的出席者,大都是副省、副部級或以上的高幹,大致可分為反思派、保皇派。
反思派指反思毛文革和毛思想,主張深入批判毛的錯誤、全面否定文革;保皇派則稱毛發動文革的動機良好,是防修、反走資的一場革命,有錯誤、偏失是難免的,主張維持毛的高大形象,反對批毛。前者多為回朝老幹部及知識分子,後者多為文革既得利益者或對毛愚忠者。
反思派中,有一批文革前的「老左」,經歷文革風暴後反思歷史和毛文革而大徹大悟,主張全面徹底批毛或推行廣泛的改革。文革前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副總理譚震林,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宣部長陸定一,中宣部副部長、號稱「文藝沙皇」的周揚,就是大徹大悟者。
發言涉及毛一系列錯誤,可歸納為五大類:
一,長期的極左亢奮,片面強調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政策的決定常脫離實際,是個人意志的產物;
二,好大喜功,浮誇,形成政界的假大空現象;
三,個人品質(品德)差,反覆多變、出爾反爾,愛找藉口整人,手段太狠;
四,熱中個人崇拜的造神,推行愚民政策;
五,發動文革,動機不良,造成社會禍害。
大會的發言,已在一些解密檔案、傳記、回憶錄透露。研究法治的專家郭道暉,在《炎黃春秋》亦記述發言狀況。
根據上述文獻,與會者說得比較多的,是毛的極左亢奮。
中共元老、20年代的中央秘書長李維漢(1896—1984),提到毛有左傾片面性,長期反右不反左;左的錯誤,包括階級鬥爭論,以思想去劃分階級,把知識分子列為資產階級、臭老九批判。
他又說,毛不熟悉科學社會主義,不熟悉工業,不懂政治經濟學,很晚才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
方毅說暴君 黨內鬥爭熱
不少高幹談到,毛最熟悉的,是封建專制主義和帝王的權謀。在軍中相對較開明、文革前的副總參謀長、80年代曾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的張愛萍(1910—2003)),說毛「言必稱秦始皇」。
據郭道暉的記述,國務院農機部高幹宋敏之說,毛是「封建主義打底,馬列主義罩面」;經濟學家孫冶方指出,毛並未熟讀馬列著作,他把封建帝王的權謀「用到黨內鬥爭」。
方毅(1916—1997)說得更白:「歷史上最大的暴君要數他,連朱元璋也不如他。」(註2)。
方毅是周恩來信賴的幹部,文革前曾任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80年代當過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副總理兼科委主任。
關於毛的經濟決策,不少高幹批評有急躁、脫離實際之錯。有人舉1958年大躍進運動時,毛定下鋼鐵產量翻一番指標,國務院高幹認為無法達到,毛便大罵主管計劃的副總理李富春:「靈台如花崗之岩,筆下若懸冰之凍。」
列寧秦始皇 帝王權謀術
發言者多與毛有交往,或對毛的政策、政治運動了解至深,故反思比較深刻,也觸及「一黨領導」體制的弊端。
毛確是長期有極左亢奮。80年代的大家長小平說,1957至1977年是「左的20年」;事實是:在1957年反右前,毛就有極左亢奮,50年代初的土改、鎮反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1955年的農業合作化高潮,都是極左的政治運動。
所謂極左亢奮,是脫離實際、脫離民意,借用史學家余英時對毛的評語就是「反智反科學」;政治想像和家長意志,衍生太多的口號和「中國夢」。當政治動員或政策實施不順時,就編造階級敵人和階級鬥爭,以政治整肅製造恐怖氣氛的手段,繼續強制推行勞民傷財乃至造成社會大禍害的政策、政治運動。
古代的政治家、思想家,即使是法家也顧及民疾。《管子.經言.牧民》主張施政「量民力」:「不求不可得者,不強民以其所惡。」毛的大躍進、土法煉鋼和水稻畝產數萬斤乃至17萬斤的「衛星」,就是不可得之狂想,農奴化的「人民公社」運動更是民之所惡。
對於毛的封建專制主義,發言者的批評是中肯的。毛思想的實質是「列寧加秦始皇」: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論(連同斯大林的專政觀)和秦始皇專制,就是毛思想的「內核」。
在1958年5月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毛說:
「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分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大笑)。」(註3)
家長一言堂 說不怕離婚
秦始皇主義必然堵塞言路,敢講真話者少。毛曾說幹部不敢講話,要他們「六不怕」(不怕扣政治罪名、撤職、開除黨籍、離婚、坐班房、殺頭),有「六不怕」的精神準備就敢講話了。這段被稱為殺氣騰騰的話,反襯沒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秦始皇式的家長制弊端,是權力極度集中於一人,形成一人黨、一人決策的一言堂,遠離文明之路。
(圖片:亞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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