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科舉制度

我們身在的環境並不鼓勵追求發乎天性的、以自尊自強為依歸的個人主義,我們的文化歷史基因中也沒有這段體現着創造性傳統的DNA,最近的50年或者100年來才勉強培育出了稚嫩的片段,還在歷史的強大慣性的籠罩下,時刻有倒退和消失的可能。

翻閱舊作,發現最近寫了不少送別性質的文字,既有給畢業離組的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後研究員寫下的寄語,也有給師輩寫下的同遊記錄。這些文字施予的物件和情景雖然不同,但是表露的心態卻有相似的地方,遂想整理一番,為自己也為朋友們,做一下對於2023-2024年的心跡梳理。

最近的例子是2024年夏天,與博士生和博士後們一起唱的一齣雙簧(〈科研可以像一圈麻將──一位導師給畢業生的離別寄語〉),早一些的是2023年夏天在意大利里雅斯特國際理論物理中心和師輩同遊的記錄(〈亞得里亞海邊的回憶〉),更早的是2023年春天博士後離組,觸發了對於個人內心成長過程的追懷(〈送會稽嚴生序〉)。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拉扯,其實都在表露着共同心態,即筆者對於當下的中國的科研環境,還有如何選擇人生道路的思考。

如果借用這些文章的意思,那就是在自然科學研究的行業裏,順利拿到博士學位、完成一屆博士後研究員工作,都是進入行業和開始在行業中為人所知,開始從學生走向獨立的、以科研為職業的科學家的必經之路。在博士生和博士後本人來說,不應該有「十年寒窗,一朝登第」的酸腐氣;在博士生和博士後的導師來說,也不應該有表面上桃李滿門,內心中「門生故吏滿天下」,將來好大搞學閥裙帶關係的雞賊氣。我們培養的是具有理性思維方式,具有創造精神,敢於質疑權威和發揚真理的科學家,不是在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科舉環境中只知道「秀才」(種種千山萬水、五湖四海的優秀青年)、「舉人」(種種傑出青年、百千萬人、長江學者、各路獎項)、「進士」(各路系主任、院長、院士)這般的名利階梯的徒子徒孫和學者型官僚。

明清科舉各級考試名稱。(Wikimedia Commons)
明清科舉各級考試名稱。(Wikimedia Commons)

 

中國科研科舉化和官僚化

當然,現實的環境,中國歷史文化基因(或者說制度基因,借著名經濟學家許成鋼語 )中的頑固積習,正在十分不幸地把自然科學研究──這個以創造力和個人興趣探索為推動力的領域──從小到老的從業人員都推向科舉化和官僚化的境地。最近有一個行業內的笑話,頗為傳神地刻畫出我們身處的氛圍。

2024年的諾貝爾化學獎的年輕得主John M. Jumper,運用人工智慧在預測蛋白質結構方面取得傑出的成果。大家事後分析得出結論,這樣的人在中國大陸的科研環境中是不會出現的。因為從他的年齡段來看,這樣的人在中國大陸的科研環境中,做得最好也正在忙於寫八股的本子和打磨種種帽子的答辯PPT,忙於反覆「凝練關鍵科學問題」,忙於張羅讓各路評審專家各路大佬進士們參加的會議(好去干謁、喝酒、打招呼和送署名文章)。做得不好,連參與這樣表面上求學問實際上求功名──國粹的假道學和真八股──的份都沒有。長期浸淫在這樣的科舉文化裏,長期忙於這樣的八股文創新,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完成真正具有創造性的研究工作呢?

目前大陸官方科技人才的評審制度,與通過科舉求功名的封建時代何其相似。然而正是這樣禁錮思想的制度,讓我們在歷史上錯過了文藝復興、工業革命、數學和物理學等需要個人自由和創造力獲充分釋放的領域多次蓬勃的發展,把有志於探索自然的年輕人變成了封建官僚,這樣的制度基因讓人擔憂。(網絡圖片)
 

創造性傳統

科學探索注重獨立思考和挑戰權威,需要允許不同於朝廷和官方的價值判斷和追求,需要發揚人的自證、覺醒和對人的創造精神的尊重。這樣的傳統是從希臘到文藝復興,再到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一路走來的文明傳統,不是八股和科舉的傳統。說的再明白一些,從科學和藝術的發展歷程來看,希臘是悲劇和思辨哲學的開端,也是代數和幾何學的開端。文藝復興中湧現出但丁、米高安哲羅、達文西和拉斐爾,也滋養了開普勒、伽利略和牛頓。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的美好年代,即是電氣革命、統計物理學、拓撲和抽象數學與量子力學革命的時代,也是人文學科中總提到的Belle Époque,印象派諸畫家、福樓拜、哈代、波特萊爾、喬伊斯、佛洛伊德、里爾克、褚威格等等文化、藝術群星中閃耀的人物出現的年代。科學的繁榮和藝術的繁榮總在一起發生看來不是巧合,因為它們都需要同樣的創造性傳統。藝術家和科學家對於人生道路的選擇也有一致的地方,當然也因為如此,他們也要經歷的類似的磨難。

那麼他們的選擇又是什麼呢?其實也不過是大家都知道,卻由於種種原因不能或者不想實踐的大白話──反對權威,崇尚自由,絕對個人自由。不幸的是,大家都知道,這樣的選擇在中國的文化和歷史基因中,其實一直都是曇花一現般短暫和珍貴,我們身在的環境並不鼓勵追求發乎天性的、以自尊自強為依歸的個人主義,我們的文化歷史基因中也沒有這段體現着創造性傳統的DNA,最近的50年或者100年來才勉強培育出了稚嫩的片段,還在歷史的強大慣性的籠罩下,時刻有倒退和消失的可能。要守住這樣的創造性傳統,守住這段來之不易的DNA。

用人單位看重的不過是朝廷設置的科舉功名,至於學術發展本身,從業人員個性和稟賦的培養,都是第二位,甚至是第n位的。(Shutterstock)
 

只有國家沒有社會

一段時間以來,筆者直接或者間接參與培養的博士生和博士後,已經有不少獨立參與到中國大陸的科研環境中,都在科舉制度中摸爬滾打。筆者經常需要幫去不同科研機構入職的博士生和博士後寫推薦信。但這幾年情況惡化地如此快,現在再給學生們寫推薦信,筆者的內心中其實十分矛盾,因為知道他們要去的環境和我們覺得應該鼓勵科學發現、鼓勵創造的環境正在漸行漸遠。

用人單位看重的不過是朝廷設置的科舉功名,至於學術發展本身,從業人員個性和稟賦的培養,都是第二位,甚至是第n位的。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卷」或「不卷」的問題,而是制度和文化歷史基因的問題。中國大陸的環境中只有官方的價值判斷,不允許有不同的追求,在這個意義上和封建時代的科舉是沒有區別的。這樣只有國家沒有社會(a state without a society)的環境中很難產生原創性的思路和科學。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樣帶着沉重顧慮的思考,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才會有這些略帶着憂傷的文字,筆者才會想到要告訴自己和朋友們,要記得世界還不都是科舉的天下,還有想跳出制度和文化歷史基因中可怕慣性的人,還有想進入美好年代的人類群星之列的人。

個人簡歷:

卡洛(筆名),香港大學物理系教授,凝聚態物理學研究從業人員,主要關注量子多體系統中的模型設計和計算方法求解。無聊時寫些介紹科研甘苦的遊戲文章以自遣。詳見其網頁https://quantummc.x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