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和哀與樂

《繁花》落幕,觀眾依依不捨。這部描繪90年代初上海灘風貌的電視劇,不僅喚起了中國40歲以上觀眾的集體回憶,更引發了兩位身在台灣的上海老人追劇至淚的深切共鳴。

王家衛執導的電視劇《繁花》今晚在翡翠台播出最後一集,追看這部劇集的觀眾可能會感到失落,好友L小姐是其中之一,她昨天在報紙專欄中透露每天晚上九點半乖乖坐在電視機前等待《繁花》「盛開」,身為半個上海人,看得親切又投入。 L小姐在文中提到上海籍的新黨前主席鬱慕明老先生和那位4歲離開上海到台灣的80歲孫教授「流着熱淚追劇」,過了今晚,繁花開盡,曲終人散,也許這兩位老人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走出劇情。

兩周前筆者在本欄談論觀看《繁花》的感受,引起好幾個朋友的共鳴,L小姐是其中一個,舊同事F兄是另一個,他形容《繁花》是一部極富上海灘風格的電視劇,而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他觀看此劇「另有一番滋味」。 L小姐和F兄不約而同提到「上海灘」三個字,L小姐更指《繁花》與80年代初推出的另一部港劇《上海灘》「同樣都有劃時代的意義」。不過,後者講述民國初年的上海灘故事,雖然故事很精彩,但畢竟比和平飯店更老。而前者講的是9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上海,40歲以上的中國人都很熟悉這個時代背景,可以從劇中看到自己,或者自己熟悉的人和事。至於兩位人在台灣的滬籍老先生在劇上看到自己童年,那又是另外的故事。純粹從現實意義的角度,我認為《繁花》更勝一籌。

《繁花》則聚焦在90年代初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以兩個最主要場景和平飯店和黃河路至真園為緯。(Wikimedia Commons)
《繁花》則聚焦在90年代初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以兩個最主要場景和平飯店和黃河路至真園為緯。(Wikimedia Commons)

我更想拿另一部電視劇來和《繁花》作比較。研究易經多年的F兄說,《繁花》最感動他的金句是胡歌的「命運的列車從來不會提前報站,到了只能各奔前程」。這句富有哲理的台詞,讓我想起另一部內地電視劇《人世間》雷佳演唱的主題曲:「草木會發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命運的月台,悲歡離合,都是剎那。一個是命運的列車、一個是命運的月台,列車總要停靠月台,兩部劇集都很優秀很受歡迎,但風格各有千秋。

《人世間》的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從東北60年代末寫到改革開放一直到十八大之後,有史詩性氣勢。《繁花》則聚焦在90年代初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以92年元旦和94年元旦為經,以兩個最主要場景和平飯店和黃河路至真園為緯。兩部劇集都講命運,都着力表現人性,都有強烈的時代性。我的感覺是,王家衛不脫商業本色,觀賞性強,俊男美女目不暇給,金句對白令人擊節。而梁曉聲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總是催人淚下。兩年前在疫情期間追看《人世間》,情節感人、欲罷不能,每當雷佳深沉的歌聲響起,都忍不住鼻酸。

《人世間》中的下崗工人孫趕超身患重病,得知兒子考上大學,為免拖累妻兒,絕望臥軌自殺。(Wikimedia Commons)
《人世間》中的下崗工人孫趕超身患重病,得知兒子考上大學,為免拖累妻兒,絕望臥軌自殺。(Wikimedia Commons)

以兩劇中不幸的人物命運為例。 《繁花》有3個人因炒股票失敗自殺:小股民發哥、金美林餐廳的金老闆,還有大炒家A先生(A先生的翻滾式跳海動作過於誇張,是全劇不多的瑕疵之一),金老闆還包了女服務員小江西做小三,這是典型的90年代初上海灘式的悲劇故事,就在他們因發財夢碎而輕生的差不多同一時間,或者稍為早幾年,《人世間》中的下崗工人孫趕超身患重病,得知兒子考上大學,為免拖累妻兒,絕望臥軌自殺。孫趕超是因求生無助一時想不開走上絕路,和發生在上海灘的求財自殺悲劇,性質截然不同,但兩劇的這些悲劇故事同樣具有深刻的現實性。如果說《繁花》幾個悲劇人物是因逐利而喪命,人為財死,觀眾恐怕是唏噓多於同情。《人世間》孫趕超的悲劇則是鳥為食亡,是人性善良面對殘酷現實的絕望,他的命運和結局,觀眾很難不受感染。這些沉重的故事,令我們對這個大時代更加心懷感恩。

F兄對兩劇比較有獨到的見解。他說:「《人世間》的出色之處,是對倫理與人性的描繪非常細緻,每個時代的裂縫,都由劇中的角色自然接駁,毫不矯情,就像是我們身邊認識的人,一同走過人生的不同階段,是生活與生存的必然掙扎。《繁花》表現的始終是劇中人、戲中物,是小說中的角色。雖然描繪了一個重要拐點的時代命運,但總令人覺得仍是在看明星演戲,缺乏感染力。《繁花》說的是罪與罰,《人世間》說的是雪中送炭的哀與樂。」我想補充一句:無論罪與罰、哀與樂,最令人回味的是歲月,最令人感慨的是命運。

原刊於《大公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郭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