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之親，除了父子之外，便算到親兄弟了。武俠小說中的江湖朋友，最喜歡以兄弟相稱表示親愛，志氣相投的更結盟為兄弟，願有福同享，有難內當，可見兄弟在人倫中之可親可愛。且看金庸筆下對兄弟又怎樣描述。
兄弟縱情重 惜摯友不多
金著15冊著述當中，原來說及親兄弟的實在不多。說得比較詳細一點的，要算是郭靖郭大俠的徒兒，南帝座下四大弟子漁樵耕讀的農夫武三通兩個寶貝兒子，武敦儒和武修文。兩人跟郭靖回桃花島學藝，本也相親相愛，可是年紀長大了，都鍾情於郭芙，竟然互不相讓，拼個你死我活，兄弟手足之情，都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兩鵰」中有一對寶貝兄弟，便是裘千仞和裘千里。前者是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一身功夫直迫東邪西毒，開山立寨，成獨霸一方雄豪，而後者只是個裝神弄鬼騙人的武林小丑。兄弟各有各的幹活造化，兄弟親情大致上亦不會濃得怎樣。
金庸筆下最能兄弟同心的要算是《碧血劍》中石樑五老的溫方達、溫方義、溫方山、溫方施、溫方悟及早被金蛇郎君所殺的溫方祿。（林佐瀚兄為我們解碼：六人的名字是大、二、三、四、五、六的諧音，金庸替人物命名真有神來之筆。）這石樑五老兄弟真是同心同德，同氣連枝。同樣的蠻橫險詐，武藝高強，所以成了獨霸一方的強豪。可是偏偏先後遇上金蛇郎君和袁承志這對正邪兼備的師徒，終於落得悲慘的下場。
另一夥好兄弟是《飛狐外傳》中鄂北三雄鍾兆英、鍾兆文、鍾兆能。三人相貌醜陋，衣著怪異，一個拿着長鐵牌，其餘拿着的是哭喪棒和招魂幡。三人亦是一方強豪，活像閻王手下勾魂使者，冷傲無情，決不是輕易相與之輩。胡斐問剛見面的苗人鳳他們是好人或是壞人，苗人鳳說他們「既不行俠仗義，又不濟貧助孤，算什麼好人？」但「並非卑鄙小人」。原來三人自成一體，我行我素。
與鄂北鍾氏三雄極像的是「書劍」中西川雙俠常赫志、常伯志（黑痣、白痣）孿生兄弟。兩人臉色蠟黃，形相可怖，是一對心狠手辣，劫富濟貧的俠盜，渾名黑無常、白無常。看來也是二人一體，我行我素，朋友不多的兄弟。
金庸筆下的親兄弟，寫得最活潑有趣的是《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這6位寶貝武功高強，殺人手段殘忍（將人活活撕開），但心地良善，而智慧偏低，就像一些幾歲大的孩子。六人的特性都愛自吹自擂，認為自己是天下最有本領的人。對外人時兄弟齊心，自己6個人卻爭吵不休。這6個大渾人沒有中途散夥，也沒有怨懟，總算是好兄弟。但他們同樣是沒有知心的朋友。
即使算上「天龍」聚賢莊的游氏雙雄游驥游駒兄弟。在金庸數百萬言計的著述中，寫及親兄弟的也實在太少。而那些兄弟友愛，同步同心的親兄弟，卻又是難以結交，沒有知心朋友的人。反果為因，難道交不到摯友，才反使他們兄弟同心？又是奇哉怪也！
強豪夫妻 有始無終
人與人的相處，人與人的關係，金庸寫得最好的是什麼？是朋友？是敵人？還是夫妻？都不是，是情侶。當然，金庸寫朋友、寫敵人、甚而寫君臣師徒，都比寫父子兄弟好。但以寫情侶最好。相比而言，寫夫妻便差勁了。
其實金庸寫夫妻也有精采的，但與寫情侶的文筆之細膩，性格之迴異，欲捨難離之嗔怨，長夜空憶之悵惘，驚艷的失魂落魄，對情郎的芳心可可，都寫得輕靈痛快，撫動人心。不過金庸寫夫妻，便單調直接得多，如今看來，倒像不欲浪費筆墨，讀者讀來總不及他寫的各色各類情侶吸引。
筆者多年前評論金著文章中，指出金庸筆下的模範夫妻是胡一刀夫婦，其次是石清和閔柔。現在仍沒有改變這種看法（請見拙著《金庸筆下世界》第三章）。夫妻相處得最差的是公孫止裘千尺夫婦，其次是何太沖和班淑嫻，這個看法也沒有改變。這四對夫妻金庸就寫得精采之極。可惜，除此之外，金庸花在寫夫妻的筆墨真的不多，而夫妻兩人相處相得的亦鳳毛麟角。
其中的原因，說出來不值一哂。原來許多情深義重的情侶都做不成夫妻。從小情人而結秦晉成為相親相愛夫妻的、最著名莫如郭靖黃蓉。這對夫婦互相欣賞，互相敬重始終如一，而且後來誕下子女，過着幸福的家庭生活，果真人間美眷。但試問郭靖黃蓉婚前寫得精采抑或婚後寫得精采，令人留戀回味呢？答案不說自明。
其實金庸筆下有許多夫妻不諧，失德失敗的例子。有些甚而引起江湖的風腥血雨，悲慘仇殺，累及無辜的故事。其中最令人同情握腕的，要算是金面佛苗人鳳妻子南蘭要跟田歸農私奔。粗豪冷面的大漢抱著嫩如春花的女嬰，在雷霆大雨下追到莊院，正遇上私逃的妻子和情夫，該怎麼辦？該怎樣打殺勾引別人妻子的無恥漢呢？粗中帶幼的苗人鳳看到妻子對情敵戀戀一瞥的眼神而心死，不發一言抱着女嬰昂然而去。為成全了妻子的心願，寧願背負着難言的悲愴過着餘生，真箇愛妻英雄，是金庸筆下失敗夫妻經典之作（詳見拙著《金庸小說十談》第九章的分析）。
同是一方強豪，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妻子。因奸情殺夫，再嫁禍蕭峰，引至後來蕭峰在聚賢莊大開殺戒，許多英雄好漢因而死於非命，可說是因為馬氏夫婦相處不諧而致。因夫妻兩人家事，惹來滔天之變，豈始料所及？此外，「倚天」中明教教主楊破天妻子婚後仍與成崑在秘道偷情，惹來徒弟謝遜之濫殺，情況亦極為相似。可見夫妻之道，極為高深，婚後怎樣縛住妻子的心，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苗人鳳、馬大元、楊破天，那一個不是響噹噹的人物？那一個不是萬夫崇敬，權勢無儔的人物？作為他們的妻子，可說金銀富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們不愛妻子嗎？可是妻子要偷漢，便偷漢，要棄夫，便棄夫，何等爽快決絕？
北京大學研討會論文系列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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