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周，不幸以巴戰爭仍然激烈，以軍連日轟炸加沙。最恐怖事件是Al-Ahli醫院大爆炸，估計死亡人數超過500，最初BBC和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等，同樣報道是以軍所為，但稍後以色列政府拿出各樣錄音和影像「證據」，否認指控，反指爆炸是來自「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運動」（Islamic Jihad，簡稱傑哈德）發射，但失效墜落的火箭。
事實是怎樣很難講，但有兩個重要觀察，首先，在社交媒體主導，再加AI急速進步和普及的今天，任何所謂主流媒體的被信任程度已大大減低，大部分人寧願相信自媒體報道，或在X（Twitter）之類平台上，某些人的評語（包括community notes）。即使有所謂證據，大家亦會馬上提出疑問，是否AI生成出未或被修改過的？結果是很多事情已再沒有真相，剩下來的只有每個人按自己政治取向的偏見。
第二點是Al-Ahli醫院大爆炸或已成為今次戰爭的一個轉捩點。美國總統拜登周三抵達以色列，表示全力支持以色列保衛家園的權利，但本來亦準備跟巴勒斯坦、埃及、約旦和沙特等阿拉伯國家領袖會面，討論人道救援和防止戰爭擴散等問題，但不幸就因今次事件而被取消。雖然伊朗仍未正式參戰，但已發出警告，如更多巴勒斯坦人被屠殺，不會袖手旁觀。真主黨（Hezbollah）亦未派軍進入以色列，但火箭襲擊已升級，美國亦增派多一艘航母到中東，最少2000名士兵準備就緒，隨時出發。
憂伊朗捲入戰爭 金融市場影響漸現
戰爭爆發第一周，全球金融市場反應輕微，油價徘徊在85美元附近，美10年債息回落至4.55厘，反有助美股反彈。但現在市場開始擔心戰爭升級甚至把伊朗捲入，油價升至仍不算太高的88美元，但10年債息已急速反彈至4.9厘新高，再次證明美長債已不再是最可靠的避難所資產。除戰爭外，美國國會仍未能選出議長，和對美國財政赤字擔憂，亦是重要因素。
拜登在最近一次《60分鐘時事雜誌》（60 Minutes）訪問中盡顯疲倦老態，被問及美國有否能力同時支持烏克蘭和以色到兩場戰爭，拜登「口窒窒」，但仍堅持美國是世界歷史上最強大國家，不止有能力繼續支持烏克蘭和以色列，更可同時有效保護美國。但不久前，美國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發言人，Kirby上將曾坦承對烏克蘭的支援，已近「end of the rope」（盡頭），跟從前的「whatever it takes」論調，已截然不同。
美國面對問題太多 似有招架不住感覺
當然，拜登是總統，他說的才算，據聞他將提出一個高達1000億美元，對烏克蘭、以色列和台灣的軍事援助議案！以色列缺錢嗎？美國人仍然支持烏克蘭嗎？台灣需要更多只會令到海峽狀况更緊張的軍火嗎？美國政府已再次迫近停擺，連議長都沒有，可以通過議案嗎？美國今年財赤超過2萬億美元，近8％GDP，真的可以再負擔多1000億美元對外軍事援助？在最新民調，拜登已開始落後於特朗普。美國仍是超級大國，但實在有太多個球在天空，已開始有點接不住，有些球要掉下來的感覺。
回頭再討論一下這場戰爭。毫無疑問，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的襲擊是非常之恐怖和殘暴的，包括屠殺嬰兒和老人，完全違反基本人道，必須接受譴責。以色列的軍事行動反應亦是意料中事，只希望報復規模不要太過超比例。美國9.11受恐襲，死亡人數近3000，但按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的「Cost of War」研究報告，過去20多年，美國報復戰爭和暗殺等行動所導致的死亡人數超過450萬，即千倍以上奉還！但願今次不會如此。
西方的主流說法是哈馬斯是個恐怖組織，必須消滅，但他們不代表大部分巴勒斯坦人民。哈馬斯更是一班懦夫，躲在無辜平民百姓中，利用他們來做人肉擋箭牌。因此在戰亂中，無論以軍多小心，仍將無可避免錯殺部分平民，所謂的「collateral damage」（附帶傷害）。幾句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否足夠呢？且讓我unpack（打開分析）一下。
「恐怖分子」定義 主要是觀點與角度
哈馬斯當然是個恐怖組織，即如Palestinian Authority（PA）的前身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也曾經是個恐怖組織。再講，推動猶太人回歸巴勒斯坦土地，建立以色列的Zionist Movement，又何嘗不是曾經常進行恐襲，包括Irgun恐怖組織在1946年立國前，在耶路撒冷針對英國人的著名King David Hotel爆炸案，死傷人數過百。任何暴力事件都是可悲和應被譴責的，但客觀一點，恐怖分子與自由戰士的區別，只有一線之差，主要是觀點與角度，和更重要的是成王敗寇問題。
哈馬斯的出現，只是個不幸的偶然，還是有點歷史必然性？我相信後者。不論最初聯合國的Partition Plan for Palestine計劃是否公平，各種原因導致巴勒斯坦沒有與以色列同時在1948年宣布獨立，是無能還是愚蠢，這些都不重要了，但事實是數百萬巴勒斯坦人，已活在一個stateless（無國家）狀態超過75年，西岸被非法佔領50年，加沙更已被封鎖（聯同埃及）17年。巴勒斯坦人飽受歧視，以色列人均收入5萬美元，加沙極度貧困，人均收入只有800美元，多年來無數次衝突中，巴人死亡人數永遠遠超以色列人。長期活在敵人的鐵蹄下，如果不出現恐怖組織，才是天下奇聞！
至於哈馬斯能否代表巴勒斯坦人則較難說，上周已指出過，哈馬斯是2006年被加沙人民選出來的，但與西岸政府立場不一致，更曾出現內戰。2006年之後就再沒有選舉，但在戰爭中，一般人民都會團結起來，所以哈馬斯未必盡失民心。
內塔尼亞胡誓滅哈馬斯 未必出自真心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誓言必將消滅哈馬斯，但他是否言「得」由衷？據各方報道，包括以色列國內新聞，原來內塔尼亞胡是出名暗地裏接受，甚至「歡迎」哈馬斯的存在，他長期寧願與哈馬斯保持某程度共識和聯繫，都不願與較溫和的西岸PA合作，且多番故意破壞他們公信力，為什麼？原因很簡單，內塔尼亞胡和其他極右分子，根本無意接受「two-state solution」，交還大量土地，回歸1967年邊界，讓巴勒斯坦獨立。如今大部分阿拉伯國家都已經接受以色列的合法地位，連PA都願意接受，剩下來只有最極端的哈馬斯和背後的伊朗，仍堅持不承認以色列，難得仍高呼消滅以色列口號。如果連哈馬斯都真的被消滅或被迫屈服，到時以色列還有什麼不交還土地、不容許巴勒斯坦立國的原因？
現在的情况可說是內塔尼亞胡有點養虎為患，一不留神竟被哈馬斯大咬了一口。這次嚴重疏忽，未來內塔尼亞胡必將需要承擔責任，下台是必然的，他早被批評獨裁和有貪腐指控，最後鎯鐺入獄也不為奇。其實真的不可能這麼大意疏忽，眾所周知，近月沙特與以色列如火如荼的和平談判已近尾聲，本來數個月內即可完成，到時如果連最強大的阿拉伯國家也與以色列全面和解，可憐的巴勒斯坦人不就如棄嬰般，更加無人理會？所以哈馬斯感覺時日無多，必須搞出今次戰爭，最少可阻慢沙特與以色列的和談進程。雖導致死傷無數，但事實證明此極端苦肉計確有些少效果。
加沙四面受困 平民無處可逃
即使如今以色列真的立志消滅哈馬斯，又該如何做法，又是否一定成功呢？首先這是一場現代極奇怪、極罕見的戰爭，是一場竟然沒有難民的戰爭！原因是加沙早已被以色列和埃及封鎖接近20年，完全被高牆、鐵絲網（再加地下混凝土障礙），三面包圍，第四面是地中海也是被以色列海軍控制的，所以連「投奔怒海」都不容易。從前加沙還有個小機場，但多年前跑道早已被炸毁。今次開戰後，以軍形容哈馬斯連動物也不如，所以必須採取非常手法對付，馬上宣布加沙的「total siege」，切斷所有食物、食水、電力、燃料，甚至醫藥供應。
美國和其他國家企圖斡旋，要求以色列容許埃及方關口開放，供應一些醫療物資，和放行一些被困在加沙的外籍人士，但以色列竟然連這些最基本要求都不接受，反而警告埃及不可開關（剛喜見新聞，埃及終可暫時打開Rafah關口，為加沙供應一些人道物資）！當然埃及也表明無意（亦無能力）接受大量加沙難民，亦解釋如接受了，等如以色列成功迫走了巴勒斯坦人，到時以色列更毋須讓他們立國。
無論怎樣講，加沙情况比烏克蘭更悽慘很多，最少上千萬烏克蘭婦孺可逃至波蘭，羅馬尼亞和其他歐洲國家，雖成為難民，但總比230萬人，困在面積只有香港約三分之一的加沙好。以色列呼籲加沙人從北面移到南面，方便他們轟炸北邊。莫非炸完之後，又再叫加沙人再移回北面，然後再炸南面？所以不管誰炸了醫院，都當然非常恐怖，但其實人口密集的整個加沙，所有人都逃不掉，轟炸民居、商舖、清真寺、教堂、學校或醫院，分別真的很大嗎？按照《國際法》（ICC Statute, article 8（2）（b）（xxv）），以色列今次的圍城，製造集體饑荒，當然已經是極嚴重戰爭罪行！
今次戰爭，其實很有中世紀經常出現的圍城戰味道，但某程度上比中世紀圍城更奇怪一點。從前圍城軍一般迫守城方作出決定，投降或死守下去，但如不幸被攻破，隨時有被屠城的機會。現在以色列只說要消滅哈馬斯，完全沒有要求哈馬斯投降（亦不會接受），那麼end game到底是什麼？大概不可能如成吉思汗般，攻破入城後真的屠城，雞犬不留吧！我認為以現代戰爭標準，如最後殺害10％無辜平民，即約20萬人，全球都會嚴厲譴責以色列，連美國都較難再撑以色列。我擔心只要死亡人數超過1％人口，約兩三萬，伊朗就真的會出手，其他阿拉伯國家也開始不可繼續坐視不理。
以軍單靠空襲 難達政治目的
一直有人形容加沙是個「open air prison」，但亦是一個更奇怪、沒有以色列人獄警、任由巴人自生自滅的監獄。至今美國仍然呼籲以色列不應再次「reoccupy」加沙，以色列亦同意，但其實這做法更模糊和更殘忍。如果以色列有明確軍事目的，就是派陸軍攻入去，那麼反而可停止無差別的長期轟炸。轟炸行動可殺死不少哈馬斯戰士，亦減少以軍傷亡，但除殺害大量平民外，又如何能達到政治目的呢？只有較長期佔據，直接管治加沙，才可推翻哈馬斯政府。至於完全消滅哈馬斯武裝力量其實更難，因為仇恨愈來愈深，任何一個巴人拿起槍都可成為哈馬斯，或建立下一個恐怖組織。
現在很多國家，包括阿拉伯國家、中國、印尼和泰國等，都呼籲馬上停火。我亦渴望和平，但現在誰願意停手？較實際的可能是以色列停止空襲，派陸軍進入加沙，盡快控制整個局面。但如真的成功推翻哈馬斯，換來一個以色列可控制的傀儡政府，到時又如何推搪巴勒斯坦人有關土地和立國的要求？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