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拿不起筆來,那麼就用左手吧。西西的《左手之思》,讓我看到她1952年用右手寫的第一首詩《湖上》,2020年寫的《疲乏》用左手寫的。
60多年來,西西一直沒有停止創作,寫小說、散文、詩,還有早年寫電影。
詩與生活
接受訪問,對着鏡頭,西西說:「寫作,創新就好。」她就是一直都在創新。
1963年,西西告訴我們:「我們要寫的詩,不應該是古典主義或現代主義,我們要寫的是詩,不是主義。」
我們年輕時都愛閱讀辛笛的詩,他的《手掌集》寫的就是詩。多年後在香港見到辛笛,他上香港電台朗誦他的作品,然後我們在半島喝下午茶。辛笛已經多年沒有寫詩了,說起話來仍是詩的語言。熱愛生命的人,即使不寫詩,還是充滿熱情。
在香港,辛笛寫過幾首「應酬詩」,是對款待過他的人說聲多謝。
西西沒有寫過「應酬詩」,她只是把所見所想的書寫下來。她的第一首詩作《湖上》:「朦朧的月色下我們駕舟湖上,耳邊有誰在憂鬱地唱歌」,那時的西西很年輕,想像力配上文字,詩句表達出來的意境,與她60多年後寫的《疲乏》不一樣了:「感到疲乏而渴求休息渴求/休息的是我的耳朵」。
渴求休息的還有「我的眼睛」、「視覺」、「腦袋」,還有「這肉身」。
年輕時西西說「流水該知道我們共同的期待」。
60多年後,西西說「我會懷念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不再是第一首詩所講「哪一年呵我們可回到久別的故鄉?」。
最後一首詩、最後一句,懷念的是「我們年輕健康的日子」。
肉身之累
西西最後一首詩《疲乏》,對生命有了新的體會。人來到某個時刻,再也走不動了。眼、耳都累了,腦袋也疲乏了:「千千萬個問號/是非對錯,一直如影隨形/撕裂着你我的神經」。腦袋,一如眼、耳,都想休息了。
「有那麼的一天當我擺脫了/這肉身的負荷也許/我們會和好如初」。
最後一趟見西西,是由文友何福仁帶路。那一天西西精神看來不錯,有問有答,就是看起來有點倦意。那是2021年9月26日,她寫最後一首詩《疲乏》,10個月前的事了。
遂想起這些年認識的文化人,有前輩,也有同輩,有說:「活得太累了(其實是患上重病),先行告退了。」說過這話,就不再見任何人(謝絕探訪)。
也有不介意在醫院見老朋友的,對我們到訪,會說:「請大家一起享用桌上的水果,實在太多了,不吃不成,會壞掉的。我已經由朝吃到晚,從來也沒有吃過那麼多水果的。」
有知道來日無多的文化人,仍然呢度去、嗰度去,出席文化活動、講座(他還是主講嘉賓),他對我這樣說:「我不過是早走一步而已,對我來說,生活一切如常。」
西西在她的一篇作品《從童話說起》,提到她「一直希望過一種自己愜意的生活」,而她希望過的生活,「並不必屈從於創作。」
西西說:「一種充實、愉快的生活本來就是創作,拿起筆寫作,只是其中一部分的表現。」
說得對,但是有這麼一天,「心靈願意,肉體卻軟弱了。」
自己的生活
西西說:「無論寫什麼都沒有人理你」。好極了,西西指出「理」在粵語中的意思「並不是注意,更多的是干涉」。
是的,香港寫詩的人是沒有人「理」的。不像在台灣,那些年,在台做個詩人,屬不錯的生活取向。在香港,寫小說也不易,不易靠此生活。有文友放棄寫詩、寫小說,到大學教書,反而生活有了保障,有空才寫首詩,寫意多了。
「沒人干涉,自由自在地寫作,不是挺好麼?」西西如是說。
幾年前認識了幾位年輕寫作人。徵文比賽,他們的作品入圍,得到的「獎品」不是獎金、書券,而是獲得出版社為他們的作品結集成書。在茶會上與作者聊天,其中一位說:「我可以不用自費出書,已經心滿意足。以後不會再創作的了。因為我不是某某某。」另一位說她會試寫一個中篇小說,探討年輕一代的掙扎求存的過程,是怎麼的辛苦、困難。
其後我在書店,找不到那幾位得獎作者的書(據說書上架10天至半個月,沒有人買,就會下架)。至於要寫中篇的作者,據悉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她的小說。
台灣洪範出版社一直都有出版西西的作品,近30本西西的書在台灣出版。所以有說「西西是台灣作家」,「書本是作家的家」西西說這講法也是可以的。
年輕作者不是不甘寂寞。寫作的人感到寂寞,不是問題,寫出來的作品沒人看,才是問題。
我希望他們即使不寫作,還是可以找到生活的方向,活得開心。
後記
西西的照片是由何福仁提供的。一直以來,何福仁以朋友身分,照顧西西,無微不至。西西住醫院醫藥費,皆由他負責。編輯新書,亦是由他策劃。
西西走後,何福仁寫了首詩《花圈》,詩最後四句:「她回到了起點了/我們一時跟不上/捨不得也只好說再見/然後深切地懷念」。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綜合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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