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100年「德先生」都幹過些什麼

禪讓政制的遺產(八)

若以美國為例,古希臘哲人把民主政體也列為「邪惡政體」之一的做法,在今日就更有說服力了。所以趙汀陽說民主的優勢「與道義無關」已是非常客氣的講法了。
五四以來近100年,一直熱烈擁抱德先生的當代中國知識界,最近也有學者開始對他產生了疑問。趙汀陽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在《民主如何正當》一文說:民主往往被看作是現代社會的一種核心價值,這是錯的。民主不是一種價值,而僅僅是一種政治制度或一種公共選擇策略,總之,是一種技術手段。一種政治好不好,要取決於這種政治是否惠及所有人,是否能夠促進有利於所有人的普遍價值。這一要求對民主政治來說顯然過高,因為民主政治在理論上注定有利於多數人而非所有人,而在實踐上往往只有過有利於多數人的政治代表而非多數人。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民主都沒有優勢。
 
趙汀陽這種離經叛道的講法,也許使許多民主基本教義派或「德粉」瞠目結舌。但細心讀一讀近代世界史,冷靜地觀察當代的民主政治運作,就不能不承認他的論斷非常靠近現實。民主政治最重要的機制是少數服從多數,被投票否決的少數人的意見、價值觀或個人利益,肯定會被犧牲。在實踐上問題就更大了:除了原始公社制和古希臘的雅典民主,有點接近每個公民都參與的直接民主之外(古希臘直接民主參與的實際人數也很少,約佔亦各城邦人口的十分之一,女人、非城邦公民、不同信仰者、奴隸都被排除。參看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阮煒《不自由的希臘民主》),歷史上出現過和現行的,都是少數人代表大多數人的代議制間接民主。這些多數人的少數代表都由政黨政治產生。政黨政治實際上僅代表了人數甚少的集團利益,而決定此集團利益指向的更是這少數中的少數,這些人到最後實際都以個人利益為最大前提。不但台灣及許多第三世界的民主小弟弟讓我們清楚看到這種運作及其結果,就是美國這位民主老大哥何嘗不也是如此。政黨政治無論一黨制、兩黨制或多黨制,其制衡力量始終有限,總不免落入藉多數人之名行少數甚或個人之私的結局。
 
趙汀陽又說:「如果民主有什麼優點,民主的優點也與道義無關。」儘管德粉們會又一次瞠目結舌,不少中西學者最近的研究都說明了這一論斷靠近歷史和現實。美國學者羅德之(James Rhodes)的研究可以幫助德粉們清醒腦筋。羅德之在探討柏拉圖對政治的真正主張時指出:蘇格拉底/柏拉圖認為理想政治建基於建構者對「正義」的正確認識與論述。「正義」是理想政治的前提,對此前提沒有正確理解甚或誤解、錯解的人,其建立的政制只能是邪惡的。民主政制也是其中一類:
 
……關於不義政體和人的討論,繼續了柏拉圖對政治邪惡的考察。這些政體是榮譽政體(榮譽之人統治)、寡頭政體(少數富人統治)、民主政體(多數窮人統治)和僭主政體。
柏拉圖研究的原則是,政體的性質由其中掌權者的性格決定 。如果領導者是渴求榮譽的戰士,政體就會是榮譽政體。它將會不斷發動戰爭,讚美勝利者,不義地兇殘對待失敗者。如果統治者是富人,沉湎於滿足自己的欲望,那城邦就是寡頭政體。它會尋求積聚財富,不義地剝奪其他軍隊孱弱、經濟薄弱的城邦,並掠奪自己城邦的窮人。如果窮人掌權的話,城邦就是民主政體──這個詞在希臘含義中類似於「低等階級的統治者」,而非今天所具有的含義。它會努力尋求每件事情上的平等和自由,不義地屠殺富人……當窮人指定一個人來保衛他們,以防寡頭的反革命運動,而這個保護者鞏固了自己的權力時,這城邦就成為僭主政體。他(僭主)在摧毀階級敵人的時候不可抑制地使人流血,他會放縱自己最非法的激情和欲望,屠殺、偷竊、搶奪,最終希望不僅統治人,還要統治神。
——引自張新剛譯羅德之《柏拉圖的政治理論》Platonic Political Theory by James Rodes 頁31—32
 
柏拉圖所舉的「邪惡政體」其實都是希臘諸城邦正在實行、實行過或反覆輪番實行的政體。例如雅典,當時是民主政體,但也有過其他政體的出現。這些政體都產生於希臘的海島式城邦文化。海島式城邦文化有其地緣性的特點:生存空間狹窄,生活條件差,故必須向外發展。向外發展無非兩個做法:要麼營商牟利,要麼攻城掠國,剝奪其他城邦的土地物資,把別個城邦的人民變為奴隸買賣或自用。因此,訓練軍隊便變成城邦政治文化的首要任務;排外、侵略、以力勝人被合法化為「正義」的事。連雅典民主政治的推行者也不例外。故羅德之說:
 
他們是帝國式民主的支持者……所有這些人都接受同樣的正義觀: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都同意強權就是正義……他們代表了大多數流行的導致了公元前407年雅典政治邪惡的觀點。(見同書頁24)
 
正因為這種共有的「正義」觀,使柏拉圖所列的幾種邪惡政體可以互相轉換,反覆輪番實行。其中民主政體最容易推行這種強權式的「正義」,因為訴諸大多數的政治機制最容易被政客利用。民主政治所以被古希臘哲人歸為邪惡政體之一,是由於它往往被導向邪惡政治或轉化為其他邪惡政體。從實效而言,說它能導至最邪惡的結果也不為過。古希臘民主政體這種「強權/正義」的 DNA 在文藝復興之後給帶入近代歐洲,與猶太教及基督教的「上帝選民」意識結合,加上近代生物學的「物競天擇」論和資本主義經濟學標舉的哪隻「自利即利人」的「無形的手」,發展出各種假民主之名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
 
到了今天,美國就是這類民主政治最大的代表。它繼承了雅典民主政治所有的邪惡!儘管美國的生存環境和古希臘城邦有天淵之別,這個以歐洲白種殖民人口為主組成的國家,用大屠殺的手段霸佔了北美洲最富饒的土地,發展成今日唯一的超級大國,但卻不改希臘人傳給他們的掠奪、好戰的性格,繼續掛著「民主」的牌子,強調自己的「利益與安全」!整個20世紀至今:朝鮮戰爭、越戰、中東各場大大小小的戰爭以至最近的「顏色革命」,哪一個不是美國挑起的?又有哪一個不假「民主」之名,哪一個不以威脅美國的「利益與安全」為藉口?如果把美國人在上世紀70年代發展出來的全球化金融經濟所形成的一系列惡果——消費主義造成的浪費污染和氣候變壞、唯利是圖的高科技發展造成地球自然資源的迅速消耗、貧富懸殊的激化等等——的帳也算進去,那麼若以美國為例,古希臘哲人把民主政體也列為「邪惡政體」之一的做法,在今日就更有說服力了。所以趙汀陽說民主的優勢「與道義無關」已是非常客氣的講法了。
 
(封面圖片:Pixabay/CC0)
 

古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