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熱了,中文大學12月還在落葉。崇基前展開的大路,早晨空氣甚好。落葉漸多,不久就該染黃走道。樹下看了好一會,才到陳瑞燕教授辦公室門外等她。這位修行、學武的科學家,看到落葉不知會說什麼呢。
陳教授的「禪武醫」有名。她是德建禪師的弟子,開班、演講、著書,傳揚少林千年來的學問。你看她穿中山裝,不會訝異她學了二十幾年中國功夫。但「I am more than 禪武醫」,教授說。「我是科學家,和老師。」
房間裏有一張照片,黑白照,在書架上與她相對。「這是我 Mentor。」她一邊在辦公室進出,取水沏茶,一邊答記者問。他神態敦雅,就如想像之中,黑白照那年代的學者。
「這是無量山上的無塵。」她斟出茶來,好清。「不似你一般飲的普洱,對嗎?」飲生普洱,她說,是飲 after taste。茶過蘊存,甘甘甜甜。「飲普洱是飲這些,和修行一樣。」
Mentor,中文說「師傅」。大學研究院行師徒制,「師徒制的意思,是你的 Professor 不但教你做研究,還會教你如何做科學家,如何做人。跟一個不好的師傅,就只會做研究,不會做人。」
「沒有我的老師,我今天不會坐在這裏。沒有我的老師,我不會成為科學家,不會成為教授。」老師已經去世,她一直飲水思源。「當日如果不是他,我的生命不會如此。」
陳瑞燕,香港中文大學心理學系教授、中大禪武醫心智綜合復康中心總監。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博士,師從Professor Nelson Butters。研究成果發表於一流的國際期刊,如Nature、Neuropsychology、Archive of Neurology and Cancer。現任兩項國際期刊編輯:Neuropsychology、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Neuropsychological Society。2004年,獲美國心理學會早期成就獎(Early Career Award)。著有《香港文字記憶學習測試》、《禪武醫學》、《德建身心療法》等,另有小說《尋心記》。
「她的學費,我來負責」
她沏了茶,記者問她當如何品嘗。她說,無所謂,隨心飲。「不重儀式,重內涵。你個心覺得好飲,就可以,怎樣飲,無所謂。」太多禮儀,她不自在。當日不選擇臨床心理學,因為不喜歡不自然的人際關係。「我在房間中聽你說心事,分析你的心理,但出了大門,將來在街上碰見,卻要裝作不認識你。」她做不到。她說,大學中的師生關係,更自然,更有意思。
18歲入讀美國密歇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家人預期她完成大學學位,就會回港。她豆寇年華的年代,許多父母都覺得女孩子不必讀許多書。「覺得不如我盡早畢業,回去陪在他們身邊。」
完成本科,她只用了兩年。還想考研究院,家人雖不贊成,也不強烈反對,她於是開始寫信給美國各地的教授求師。在美國讀研究院可以獲發津貼(stipend),但當時的外國留學生,一般很難拿得到。她信寫了十多封,沒有教授回覆,除了 Nelson Butters。
她如今叫他 Nelson。Nelson Butters 在學界名頭響亮,是學術專刊 Neuropsychology (《腦神經心理學》)的主編。1995年他過世時,《紐約時報》發過訃聞,簡述他的成就(註1)。看陳教授的簡歷,她也已成了 Neuropsychology 的編輯。承傳,有文字上看得見的,有心底裏看不見的。那看不見的重要事,是在 Nelson 身上,學會做一個老師。
「當時 Nelson 打電話給我,他問我:『你想考研究院,讀Neuropsychology(腦神經心理學)嗎?』我說:『對,Professor Butters。』他說:『哦,你可以報讀我這裏的課程。如果你有興趣,你可以跟我讀。』我不認識他,只是寫了一封信給他而已,他卻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很開心、很開心。」
當時 Nelson 教兩個研究院課程:腦神經科學、臨床心理學。她不喜歡臨床心理學,只想做研究,Nelson卻鼓勵她讀臨床心理學。他解釋,完成臨床心理學學位,不必臨床執業,但如果只有研究學位,將來就不能夠接觸病人。她不情不願,還是聽老師的忠言。
不過,Nelson 任教的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San Diego)心理學系不肯取錄她。因為她是留學生,學費貴,英文不夠好。「整個學系都反對收我。但 Nelson──可能覺得我是個可造之才罷,堅持要收我。」他說:「她的學費,我來負責。」
這一幕,她畢業了才知曉。因為到 Nelson 臨終,才有教授告訴她,Nelson 當日如何力排眾議,保她一個學位。
「為什麼不告訴我?」
孤身來到聖地牙哥跟Professor Butters讀書,那時她只拿着讀本科時「洗大餅」(洗碗)賺的1,500美元。
本科時兼職洗碗,因為父母負擔不起她所有開支。本科原本打算讀商科,後來覺得比起賺錢,對人的興趣更深,就轉讀心理學。(她雖然缺錢,但不喜歡賺錢。)密歇根大學是美國有名的研究型大學,人稱「公立常春藤」,心理學系全美第二大。那時一位老教授對她說:「這世上有什麼工作,是別人酬報你去做喜歡的事呢?──就是做教授。」教授每日研究自己心之所繫,而能每月受薪,this is a good life,老教授說的。她回憶當時的教授,看來的確都很快樂。
何況她本來就喜歡研究。本科時到醫院實習,接觸過「失語症」,覺得饒有意趣──為什麼有些人會不懂得說話?腦袋的運作發生了什麼問題?腦袋和行為的關係,教她着迷。「就像小孩子發現新玩具一樣,我覺得好好玩。」如今房間窗下,還擺着一個腦模型。「我覺得大腦很美麗。」她衷誠讚歎。
來到研究院,用洗碗的酬勞交了租,卻沒有餘款付按金。她落得連房間都沒有,只能在房東的客廳入眠。一心盼着第一個月的津貼來付按金,大學卻不知出了什麼亂子,居然沒有過款給她。
Nelson從秘書處聽聞了,命她過訪。「他很生氣,罵我為什麼不告訴他,自己睡客廳。」他馬上請太太送錢過來,解她的困。這數百元美金,陶染了年輕人將來如何看待生命。
「是他教會我,一個教授,當如何照顧他的學生。她無錢交學費,你幫她交,她無地方住,你幫她交租。這就是師傅,是 Mentor。」
他愛惜這個學生,凡事維護幫忙。她打算博士畢業留在聖地牙哥,追隨左右。三年後她提早畢業,他卻得了 ALS——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霍金患的絕症。
「他本來很聰明,是很有名的腦神經科學家,全世界都認識他!現在美國還有兩個獎學金紀念他,沒有別的教授這樣。他真的很有名,但不像某些有名的學者,埋首著述,不理學生。」
她平素說話平和。憶起老師的光芒,聲音底下才泛起了熱情。如茶清得流水般,出其不意一刻回甘。
「他很聰明、很聰明、很聰明,但患了 ALS,把他全身……他動不了。」跟隨他完成了學位,見識過他的成就與仁慈,然後親眼看着他如此。「手動不了,腳動不了,頭也垂下來。」他身體衰殘,坐上輪椅。不久躺到床上,動彈不得,口水也吞不下,只能用一隻腳趾在電腦上打字。
他病重時她到訪,他用腳趾打字問她:「你找到工作沒有?」
當時她已經拿到5年的研究經費。香港中文大學、美國波士頓大學也已經為她備下聘書。
「如果不是他過世了,我不會回來香港。」她自覺無以為報。他在她身上付出的,她暗自承諾為自己的學生付出。
Nelson臨終,撰文回憶一生事業,最引以為榮的,是being a mentor of a lot of successful students(擔當許多有成就的學生的師傅)。「不是引以為榮自己多有名,拿了多少獎項。」她說。
文中一段寫道,學生中最引以為榮的,是她。他很清楚,十年之後,她會是傑出的科學家。
陳教授笑說自己做研究,確是挺聰明的。事實上她非常出色。1998年,回港一年,她就帶着一位本科生、一位研究生,在 Nature 發表論文。(註二)後來的研究成果,也發表在一流的國際期刊,還擔任兩項國際期刊的編輯。2004年,美國心理學會(APA)頒予早期成就獎(Early Career Award)。她著有《香港文字記憶學習測試》,是本港最常用的記憶測試。
對學生,我似乎有一點影響罷
她說,教學生,最想他們做個開心的人,而且有貢獻。「不是每個學生我都有辦法。」有些學生乖巧伶俐,有些學生冥頑不靈。「但我希望能影響他們的生命,如我的老師影響我。」她說,教育,不在於老師說什麼,而在於老師做什麼。
問她覺得自己如何影響學生,她淡然帶過。「有些學生本來不太勤力,可能漸漸勤奮了些。」「有些很喜歡做研究,便慢慢 pave their way (幫他們鋪路)做研究。」「有些不太擅長研究,慢慢再找出他的路。」
「我似乎有一點影響罷。」她不是英國人,但似乎擅長 understatement。
很久以前,她遇過一個本科生。本科生爸爸是地盤工人,遇上意外,無法工作,沒有餘錢給孩子交學費。她當場送他數千元,讓他繼續學業。自覺小事一宗,就遺忘了。幾年過去,學生來拜訪她,原銀奉還。
學生畢業很久了,現在是政府高官。
她自認為未必是每個學生的好師傅。因為她對研究很嚴謹,有些學生聞風喪膽。「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嚴師才會出高徒。」她說。許多人想好來好往、好頭好尾,按本子辦事,但她做不到。學生研究不慎,方法出錯,即使數據已蒐集經年,她還是會要他從頭再做。「用一整年做了百幾個 subjects,也要扔了。」
有時她也會罵學生,「正如Nelson常常罵我。緊張一個人才會罵。」她笑,開懷得像孩子。
除了師傅的照片,辦公室就只有姪兒童年的照片,藏在案前書架的側面。「提醒自己要童心未泯,用童心去生活,像他那樣笑。」
我是木人巷
現在最世故最「精明」的學生,會想盡辦法用最少的精力時間拿到博士學位。她不喜歡這一套,要學生紮實做學問。跟隨她要付出的心力時間,比別人多,不過一旦打過了木人巷,一身功夫從此不同凡響。「我一個博士生在美國工作了,畢業時已在 A 級的學術期刊發表論文。現在帶一個博士生,他一年出一份 A 級論文。」
她的精英是如何煉成的?「我可能只講一句話:你看某篇文章,或者你向某個方向去看罷。」她期望研究生懂得自學;要老師手把手教的學生,跟隨她會大失所望。「現在能自學的學生不多。我覺得,因為教育商業化。」
今日的教育,講數據,講成效。評核教授的教績,是博士生出版了多少論文,找到了什麼工作。人與人的情誼,並不計分。「評核中沒有一項是幫學生交租(笑)。為何要把教育變成一盤生意?現在評核一個老師,就如評核一個 CEO。」
所以施予,往往看上去只有虧本。記者提起她11月在九龍灣辦佛像展(封面圖片於當日攝得)。展出的佛像都珍貴。不但不收費,還得特地造玻璃櫃,擔擔抬抬。
觀者有收穫,我就有收穫。大家一起生活,世界更好,自己會更好過。不一定佔得到眼前的便宜,到頭來有真正得着。社會虧本了,人人都虧本。
她說。
她是科學家,也是師傅。從老師身上開始領悟生命的道理,成材,然後教學生。揮別她走出信和樓,葉還是自若地落着,重重疊疊,欲散還聚落在樹根上。承傳代迭,慢,但看得見。
註:
- 《紐約時報》,1995年12月4日。
- Chan, A., Ho, Y.C., & Cheung, M.C. (1998). “Music training improves verbal memory.” Nature, 396, 128.